坐好,你兩個小屁孩坐好,好好聽會。
怎麼我褲兜裏又長出聲音了?誰的電話?喂,哪位啊?我是誰?我是老甘,甘家窪的村長,你是誰?啥,你是我爹?你是我爹,我還是你爺爺呢。啥?你真是我爹?我還真是你爹呢。呸,不跟你說了,掛球了,有這樣的人嗎,一開口就給我當爹。你以為爹是那麼好當的?當爹你得供吃供喝供我念書呢。不對,怎麼聽著不大對勁呢,我得打回去……喂,真的是您老呀,您老最近好嗎?啥,剛才您給我打電話了?真打了?爹,對不起啊,我還當是有人開我的玩笑呢。啥,王鐵成給您打電話了?讓您勸我不要再喝酒了?沒喝呀,您聞聞,我身上哪有一點酒味?真的,我敢對天發誓,我一點酒都沒喝。好了,就說到這兒吧,我很忙,正給村民同誌們開會呢。沒啥事就先掛了,掛了啊。
好了,我們接著開會。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來賓,甘家窪的廣大村民同誌們,大家好!
剛才說到哪兒了?好,說到我家窗台快給聽房的人擠塌了,你們兩個同誌的記性就是好。對了,這麼重要的會,怎麼不來個記者?瞧我這記性,不行,我得喊兩個記者過來。喂,是張秘書嗎,好久不見,你好嗎?老婆孩子情人都好嗎?什麼,我又喝高了?沒的事,我的酒量你還不知道?我能喝高嗎?張秘書,我有要緊事呢,請你無論如何給我個電視台的電話號碼,對,我找他們主編。喂,是電視台嗎,劉主編在嗎?不在?那,郭主任在嗎?也不在。那你是誰?播音組的?怪不得聲音這麼好聽,天,我想起來了,你是朱播音員,你是朱播音員對嗎?啊呀,還真的是,我經常在電視上看你念新聞,喂喂,說話呀?什麼,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小皮,小皮同誌,這是為什麼呢?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怎麼一撥,就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不行,我還得找人,讓誰來呢?對,讓文聯的那個王老師來吧,早就說想請他喝頓燒酒,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喂,喂喂,喂喂喂,是王老師嗎?您大點聲好不好?我是老甘,對對,就是甘家窪的甘村長啊。王老師您在編小說吧?您編的關於我們村的小說好看著呢,您編一篇,王鐵成給我念一篇,對,我一篇都沒落過。喂,您真的是寫小說的王老師嗎?聲音怎麼這麼低,好像壓在屁股底下了。什麼?我喝酒了?不好意思啊王老師,我隻喝了一小點,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知道知道,以後我一定少喝,大小是個官嘛。是這麼個事,今天村裏開大會,我想請您過來參加一下,對,很重要的一個會。啥?不能?怎麼不能?哦,您不管新聞報道?那好那好,您忙您的。
對了王老師,有機會一定來我們村喝二兩啊。好好,一言為定!
不對啊王老師,我怎麼覺著您就在我們村,就在會場附近呢。您的聲音不對啊。什麼?我喝高了?沒的事?
好好,那您忙您忙,我掛了啊。
小皮,你看什麼看?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丟人啊,連個記者都叫不來,連個作家都叫不來?不來就不來嘛,離了誰地球都骨碌碌轉呢,轉得穩當著呢。我們接著開。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來賓,甘家窪的廣大村民同誌們,大家好!
現在我們繼續開會。
小皮,你告訴我,剛才聽會的那兩個同誌跑哪兒去了?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啥,溜號了?他們溜了,你不能溜,坐好。我們接著開,接著聽村長老甘同誌講話。講什麼呢,親愛的小皮同誌,你說我該講些什麼呢?甭搖頭擺尾的,嚴肅一點。對,就這樣,請你嚴肅地告訴我,他們怎麼都不來開會呢?怎麼來了的也走了,屁都不放一個就走了?是我講得不好,還是他們沒一點組織觀念?對,這是個重大問題,你必須回答我!呔!說話呀小皮,頭紮進褲襠就能解決問題啦?說話呀,怎麼你老是一問三不知,真是白養你了,吃貨一個!我就知道這是在對牛彈琴。那好,現在我就講講紀律問題,覺悟問題,像這樣自由散漫的,我們甘家窪的革命工作什麼時候才能搞上去?日頭呢,日頭哪去了,剛才還紅彤彤的掛在樹杈上嘛,怎麼一眨眼就沒了?黑燈瞎火的,還怎麼開?
好吧,那就散了,散了吧。
明天,我們接著開。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今天開不成明天,明天開不成後天,後天開不成大後天,就這麼定了。一致通過了。我一定要給大家熱熱鬧鬧開個會,就這麼定了。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甘家窪的廣大村民同誌們,現在我宣布,散會!
好,大家呱唧一下,熱烈點,再熱烈點。
補記:
我真想給老甘鼓鼓掌,像他說的那樣熱烈呱唧一下,可我到底還是忍住了。沒錯,我是在甘家窪,在大戲台附近。我是一個偷窺者。我沒想到他那麼能講,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沒人聽,沒人看,他照樣講得有板有眼。他坐在那把破破爛爛的椅子上,腰板直挺,神采飛揚,好像台下真坐滿了甘家窪的廣大村民同誌們。他幾乎講了一個下午,把太陽都哐當一聲講到山那邊去了。
但是他宣布散會了。他在想象的熱烈的呱唧聲中,艱難地站起來,拎著那把破椅子,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戲台。看得出他有些掃興,可能是,那些沒有一點組織觀念的村民同誌,竟然集體罷會,沒有一個到場的。但是,他決定明天繼續開,繼續講講甘家窪的革命工作。那隻被他叫做小皮的狗,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後頭。他艱難地走在空蕩蕩的村街裏,兩旁是空洞的窯院,傾塌的門樓,破敗的時光。
我知道他這兩年就是這麼過的。
明天,他可能還會這麼過。明天的明天,他可能會來縣城開個會,或辦點小事,他要是來了,肯定會給我打個電話。王老師你有時間沒?出來一起喝頓燒酒吧。他也學著那些文學青年叫我王老師。但我害怕和他喝酒,我知道他很能喝,一喝就醉,一醉兩條腿便擰成麻花走。我怕他醉了後出酒瘋,走一路吐一路,或者跑到戲台上給他們甘家窪的廣大村民同誌們開會。所以,我每次都會找個借口推掉,不是說現在有事出不去,就是說身體有點不舒服。下次吧,下次一定。老甘顯然有點尷尬,那好那好,下次就下次。到了下次,他又約我出去喝酒,他說王老師我真想和您說說話,說說我們甘家窪的事,您得幫幫我,幫我把甘家窪的熱鬧找回來,好端端的一個村子怎麼就沒人了。這我更辦不到了,我怎麼能幫他找回這些呢?我寫的又不是什麼穿越小說,可以讓他輕易地回到那個年代。
我看到他進了村委會大院,進了他辦公室,把椅子鎖進去,就又一瘸一拐地出來了。他領著小皮同誌走向自家的窯院。可能覺得村長走得太慢了,小皮忍不住跑到了前麵。老甘就有點不高興,忽然喊住了它,小皮,小皮同誌,你怎麼能走到我前麵去呢?你是村長,還是我是村長,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跑這麼快回去幹啥?回去也沒東西給你吃。晚上我不想吃也不想做了,就想睡覺了,開了半天會快把我折騰死了。小皮給他訓得一愣一愣的,夾著尾巴退到了他身後。老甘這下好像才滿意了,快要走進他的窯院時,他突然停下來,回過頭朝大戲台那邊看去。這時候,天已經黑到底了,黑暗毛茸茸地掛在他眼前。
小皮同誌,明天我們繼續開會。老甘說。
親愛的小皮同誌,明天我們一定要熱熱鬧鬧開個會。他接著說。
然後,他進了自家的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