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堂屋,婆婆湊到了老頭子的相前,說,知道嗎他爹,你兒子出息大啦,過了年他就要帶我出去開眼界了,到杭州看西湖去,西湖你知道嗎?那可是個好地方,人間的天堂呀。
婆婆又說,知道嗎他爹,你兒子說要帶我去坐飛機,翅膀一張就飛起來了,眨眼間就能飛到西湖。
說著說著,婆婆嗅到了糕粉蒸熟的氣息,就對老頭子說,先不跟你說了,先給你弄飯去。就回了裏屋,兩隻手掀了籠布的角,把糕提到瓷盆裏,摶了又摶,摶成一個小團,又抹了點麻油,那糕就黃燦燦油亮亮的了。再看扒肉條也溜軟了,嫩嫩的,看著都饞呢。婆婆找了一雙筷子,幾隻碟子,夾了糕和菜,供了出去。又對著相框裏的富仁他爹念叨,他爹你就吃吧,還想吃啥盡管說。老頭子隻是看著她,也不做聲。婆婆便又笑,你老看我幹啥呢,活著時還沒看夠嗎?沒看夠嗎?看也看不飽,餓了就吃吧。
婆婆正要回裏屋吃飯,忽然看到了香案上的財神爺,她還沒給財神爺上供呢。這可是兒子特意吩咐過了的。兒子說,媽您就是自己不吃飯,也別忘了給財神爺上供,我就靠他保佑呢。婆婆心裏一驚,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老糊塗了,真是老得不中用了。趕緊拿了幾個碟子,夾了糕和菜,端端正正地供了,又上了幾炷香。好像是看到了飯食,財神爺金燦燦的臉上就有了笑,一笑,那張臉就更是金光燦爛的了。婆婆搖了搖頭,心裏說,人也好,神也罷,都惦著這一口飯食,不給吃飯,誰都不高興呢。
安頓好了財神爺,婆婆再回到裏屋,一看,飯菜都快涼了。婆婆笑了笑,覺得也不餓,吃了幾口就又都收拾了。
街門口好像有孩娃們在笑鬧,婆婆怔了一怔,慢慢出了門,她想看看對子是不是給撕了。孩娃們不懂事,猴害得很呢,大前年對子剛貼出去,邊角就給撕扯得一縷一縷的,氣得她也不知該找誰說理去。出了門,看到對子都好好的,一個角都沒缺,婆婆就歇了心。剛要回去,見鄰院三鐵匠的閨女出來倒泔水了,婆婆笑眯眯地問,你是小雪還是小鳳?那閨女說是小鳳。婆婆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這老眼昏花的,連你和你姐姐都分不出來了。小鳳隻是抿著嘴笑。婆婆說,你啥時回來的,過了年還走不?小鳳又一笑,昨天,初七就走。
對了,你上班的那個城市離杭州遠嗎?婆婆忽然記起了什麼。
老遠老遠呢,怎麼,您要去杭州?
還真讓你猜準了,富仁說過了年要帶我坐飛機到杭州看西湖去呢。小鳳你坐過飛機嗎,坐上去穩當嗎?婆婆臉上的笑又沒個遮擋了。
不知道,我哪坐過飛機呢。
找上個好男人你就能坐飛機了,小鳳你不知道,你爹老為你姊妹倆的事犯愁呢。
小鳳搖搖頭,不知是怕羞還是不耐煩了,扭轉身要走。婆婆有些急了,哎,你要回去?小鳳笑笑,我爹正在院子裏隆旺火,還等著我幫他的忙呢。婆婆點點頭,那你去吧。又說,這鐵匠也真是的,隆個旺火竟讓閨女幫忙。小鳳說,您隆了嗎?婆婆搖搖頭,沒,我一個人隆個啥呀。婆婆懶得去隆,每年到了子時,抱一堆柴放在院當中,一根火柴點了,就算發了旺火。小鳳又笑笑,看了她一眼就回去了。
看著那閨女消失在門口,婆婆忽然想,今年也隆個吧,不能將就了,三鐵匠家能隆,她也能。就回了院,又進了柴房,找了把斧子去破炭塊,炭塊破得規整了,壘起的旺火才牢靠,不然嘩地一下塌了就不吉利了。旺火壘結實了,腳踩上去都揣不塌,燃起來也旺,三天三夜都不滅。婆婆也想把旺火隆得結實些,她很費力地破著炭塊,這一塊不行,她再破一塊,破出的炭,規整的漸漸多了,足夠隆一個了。她這才直起了腰,用筐子把那些炭塊挎出來,一股腦兒攤在了屋門前。接著又開始破木柴,這事她也做得很慢,她把它們收攏在一起,找了根鐵絲捆在了一起。然後,她把大的炭塊放在下邊,把基礎打紮實,隆了幾層,覺得該放木柴了,就把那個小柴捆塞進去,再一層一層往上隆炭塊,到了該合口時,她撿了些碎炭,頂上的炭不能大,要不燃起來就不旺。忙乎了半天,旺火算是隆起來了,隆得很圓,很高,很大,婆婆覺得很滿意,看著看著就笑了。她又在炭塊上撒了些細沙土,這樣燃起來後,就能燒得更結實一些。忽又想起對子裏有個旺氣衝天的橫條呢,就回屋取出來,壓在了旺火頂。
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婆婆直起腰,看到雞們在看著她,樹上的麻雀也看著她,隱在樹杈後的陽婆也笑眯眯地看著她。婆婆也看著它們,心裏說,都看到了吧,我這老婆子也能隆旺火了。雞們好像聽到了她的話,咕咕咕地叫起來,麻雀們也好像聽到了,嘰嘰喳喳叫起來,陽婆也聽到了,那笑越發柔和明亮了。還有歡歡呢,歡歡的尾巴搖得更歡了。婆婆看夠了,好像也嘮叨夠了,接下來就不知道做什麼了,做什麼呢?該做的好像都做了,這個年也是徹底地安頓好了。過了這一夜,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她就可以跟著兒子坐飛機去杭州了,去看西湖了。
想著,婆婆禁不住又抬起頭來,她看到天上有個蟲子般慢慢移動的小東西,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蟲子慢慢慢慢地從西邊的天際移來,從蘑菇般隆起的金山那邊移來,移向她頭頂上這一大片天來,婆婆心裏驚訝地叫了一聲,飛機,這不是飛機嗎?心裏想著飛機,這小蟲子就飛來了,它這是從哪裏來,又要飛到哪裏去呢?不會是要去杭州,去西湖吧?哪能這麼巧呢,婆婆就笑自己有點傻了,怎麼滿腦子的西湖呢?說不準人家是要飛到北京,或者上海,或者海南島呢?這時候,飛機越來越近了,都到了她頭頂上,婆婆仰著脖子,把手搭在眉梢上,努力看著,像是要看清裏麵都有些什麼,都坐了些誰,她仰著臉看飛機,飛機上的人是不是也在看著她呢?她看不到他們,他們能看得到她嗎?肯定是看不到的,那麼高,那麼遠,怎麼可能看得到呢?就是看到了,她肯定也小得跟個螞蟻似的,輕輕一抹就沒了。活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婆婆好像還從沒像今天這樣認認真真地看過飛機呢。那天上飛的小蟲子,有時也會飛過村莊的上空,可她卻一點都沒在意過。人家在天上飛,她在地上走,根本就沒一點瓜葛,她又怎麼會去認真呢?但現在,婆婆忽然覺得天上的東西原來也跟自己有瓜葛呢,過了年她也能坐飛機了,也能在天上飛了。
上了飛機,能看到甘家窪嗎?看到村邊那一座座老火山嗎?看到自家的院子嗎?婆婆這樣問自己。多少年了,她一直在這個巴掌大的小村子裏走動,一年出不了幾趟門,就是兒子住的那個城也隻去過幾次,更甭說去那些大城市了,想都不敢想呢。過了年真要能坐上飛機,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個村莊,村邊的老火山,老火山腳下的這處院落,好好看看,看看是個什麼樣子。說不準什麼都看不到,這村莊也就螞蟻大那麼一點,村邊的火山也就蘑菇那麼一點,這院子呢,這村子裏的人呢,肯定連螞蟻大都沒有了。想想,這有多好笑啊,婆婆真的就笑了。
再看時,飛機早移過她的頭頂,朝著東邊的天劃去了,慢慢就沒了影兒。
再看,陽婆正蹲在遠處的老火山上,或許是覺著這樣蹲著太累了,一翻身就栽下去了。
夜,馬上就要來臨,要來的就是大年夜了。
想到大年夜馬上就要來臨,婆婆心裏慌慌跳了一下,臉上甚至掠過了一絲紅暈。好像很久沒有這樣了,看來,這個年夜得好好過。婆婆開始剁餃餡,刀有點鈍,她在水甕沿上磨了磨,就切,把肉塊切成了肉片,又剁,剁成了肉末。然後是,白菜也切開了,大蔥也切開了,剁碎了,和肉末攪拌在一起,又撒了花椒、鹽,澆上麻油,嗅著就香噴噴的了。然後呢,又開始和麵、揉麵,她找出一根擀麵杖,頓了頓又拿去了,也包不了幾個餃子,用這東西幹啥呢。婆婆喜歡捏餃皮,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交錯在一起,手指那麼一動,又一動,一隻餃皮就成了,沒多久,桌子上就是一群餃子。水是早燒開了,她把餃子投進鍋裏開了花的水裏,看著它們七上八下地翻騰,心裏也翻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