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媽都老了,本來他們在狼窩山腳下種著一片西瓜地,靠著賣瓜的那點錢也能把日子糊弄了。葵花地那邊的瓜棚就是爹搭起的。可村子裏的學校卻突然辦不下去了,小驢小羊常常爬到屋頂上猴害,就差掀煙囪揭瓦片了。爹說再怎麼也不能耽擱了孩子的學業,這兩個娃沒媽,更虧欠不得。你進城找個學校吧,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我和你媽也不種瓜了,進城侍候孩子去。老甘想想也是,就在城裏租了房子,把爹媽和孩子送去了。那瓜棚跟著就廢了,荒了,一年比一年老了,不中用了。有時候,他也會從碌碡上站起來,一瘸一瘸地走向那老瓜棚。過去每到夏天,瓜棚的四周還圍著長長的瓜蔓,肥大的葉片下暴露出圓溜溜的西瓜,瓜熟透的時候會嘭的一聲自己爆裂開來。老瓜棚就像他爹一樣站在瓜地中間,站在太陽下或月光裏,站在風中或雨中。還有那幾個稻草人,穿著他替下的褪了色的破衣服,直豎豎地站在那裏。他知道,隻要瓜棚站在這裏,瓜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生長,長得滾瓜溜圓,腦滿腸肥,該掩藏的時候掩藏,該袒露的時候就袒露。爹進了城,瓜棚卻不能跟著他一起進城,不管這片地種不種瓜,種的是高粱還是黍子,還守在這裏。那些稻草人也還是守在這裏。他知道,隻要老瓜棚和這些稻草人還站在這裏,就等於給這塊地留了一個膽子,與瓜們無關的東西,比如地裏的一棵玉米,玉米棵下的一隻螞蟻,從螞蟻窩邊竄過的一隻野兔仍會膽氣十足。
這會兒,一陣風吹過來,老甘看到稻草人的袖子晃動起來,小皮呢,忽地跳起來,汪汪汪地叫。
老甘就笑,你還給我看門呢,連個草人都怕?
小皮說,衣服在動呢,我以為它們活了。
老甘笑得就越發厲害了,小灰鬼,活了也還是個草人啊,你這家夥也太沒膽了,你比老鼠的膽子都小。
小皮搖搖頭,老鼠有我膽子大嗎?老鼠見了人就跑,我見了你跑嗎?
老甘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你個小灰鬼,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你要是穿了衣服,說不準混得比我還油呢。
小皮說,我才不出去混呢,我走了,你咋辦,啊?
老甘就不吭聲了。
小皮又說,你老甘才越來越沒膽子呢,我得伴著你,一步不離開。
老甘想想,他也真的越來越沒膽子了,那些年他膽子多大啊,即便是黑漆漆的夜,也敢咚地跳進馬寡婦的院子,撥開她的門跟她睡覺去。多風騷的女人啊,葫蘆似的奶子,磨盤般的屁股,還有……如今那女人也隨著孩子搬進城去了,她一走,她的窯洞跟著就塌了。村莊裏有好多這樣的老窯洞,住人的時候好好的,人一走就轟地塌了。不過總還有一些窯洞硬撐著,門窗給人扒了,骨架卻好好的。他覺得這些窯洞沒啥用處,留著也丟人現眼的,不如讓鏟車推倒算了。有一次他把這想法跟一個進村拍片子的人說了,那人盯著他看了老半天,冷冷一笑,誰說這些窯洞沒用了?這都是文物,是村莊的魂靈呢。別看它們眼下派不上用場,將來搞起開發來用處就大了,你把它推了,你就是罪人。老甘渾身一激靈,有這麼嚴重嗎,這些老窯洞咋就成了老虎的屁股,摸都摸不得呢?可不管怎麼說,打那以後,他再不去打這些窯洞的主意了,數它們是寶貝好,這是他巴不得的事呢。可窯洞立在那裏,卻不見有人來開發,白天還好說,到了夜裏黑糊糊的都張著嘴就有些嚇人了。
這時候,老甘聽得自己的手機忽然響了。
這是一年中很平常的一天,這是一天裏很平淡的一個下午,手機“愛呀愛”地響起時,老甘又嚇了一跳,想想這次距上次電話響至少有二十幾天了,不,是一個月,甚至更久,他都忘了上次是誰打來的,都說了些啥。他摁了一下接聽鍵,問,誰啊。電話裏的人說,甘村長,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老甘吭吭哧哧地,信號不是太好,你、你到底是誰啊。對方聲音放沉了,老甘啊老甘,我他媽的真想踢你一腳,你說我是誰?我是張秘書啊。老甘哦了一聲,是張秘書啊,好久沒聽到你說話了,啥事?
電話裏的張秘書嗬嗬一笑,當然是好事呀,你不是早就不想在甘家窪待了嗎?有門兒了。
老甘說,你說清楚點。
張秘書說,你們村要撤並了。
老甘一聽就急了,學校撤並了,村子也要撤並?你不會開玩笑吧?
張秘書一本正經地,這麼大的事,我敢跟你開玩笑嗎?老甘我告訴你,這可是上邊的意思,不足三十戶的村莊都要撤,這對你們是好事呀,撤了後你就能搬遷到鎮上了。
老甘還是心急火燎的,搬遷?房子誰給蓋?
張秘書笑道,上邊給你們撥款補貼蓋呀,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搬過來就可以住新房了,老甘你這家夥還真有福呢。對了,啥時候再給我弄隻雞來,你們村的雞看了就讓人眼饞。
老甘忽然說,不搬,想搬也搬不起,我們村遠遠超過三十戶。
張秘書老半天才反應過來,瞎說吧你,怕是連十戶都不到了,沒幾個人了。
老甘說,我沒哄,我哄你幹啥?
張秘書說,老甘你別不識好歹,這可是好事啊,你再想想。說著哢地把電話掛了。
小皮好像也聽到了什麼,歪著腦袋看他。
老甘歎了口氣,摸了摸它的腦袋,你想離開甘家窪嗎?想跟著我搬走嗎?小皮搖了搖頭。老甘說,這就對了,咱們不走,死也不離開。我還要等我的女人呢,萬一她回來看不到我咋辦?我還要等我爹我媽呢,等把孩子供出去了,他們就要回來。我還要等那些照相的人,等那些看山的專家教授,我走了,誰給他們領路?我哪也不去,別人搬就搬吧,反正我死也不離開。
這時候,西邊老火山頂上的那個圓盤燒得正紅,紅得像灶口,像熟透的柿子,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的嘴唇。老甘一回頭,看到村莊也燒著了,遠遠近近的窯房都火紅火紅的。火紅中,有幾炷高高的炊煙,一個勁地往上頂,相互像是比試著到底誰高呢。老甘盯著最高的那炷想,再過一些天,等二愣成了親,村子裏就會多出一炷炊煙。可這多出的一炷又能在這裏站幾天呢?結罷婚,二愣還會回到他打工的那個城市,他媳婦也會跟著走,留是肯定留不住的。這些年他勸過多少人,勸他們不要走,可是又有誰聽過他的話呢?不管這些了,成親總是好事,至少村子裏會熱鬧幾天。
老甘就站起身來,看了小皮一眼,走吧,該回家了。
小皮搖了搖尾巴。
然後,兩個活物,一前一後地朝村子走去。老甘走得一瘸一拐的,小皮呢,好像也學了他的樣兒,竟然也走得一拐一瘸的。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長過了這個季節,低到了牆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