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緣起之一](1 / 2)

那時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

曆史學家說,家馬與野馬未曾分開是前蒙昧時代,家馬與野馬分開不久是後蒙昧時代。

曆史學家還說,在絕大多數情形下,“後”時代的人們往往都比“前”時代的人們更感到自己處於恐怖與迷茫之中。

的確是這樣,後蒙昧時代,人與魔住在下界,神卻已經住在天上去了。盡管他們還常常以各種方式降臨人間,也隻是偶一為之罷了。在人與魔的爭鬥中,人總是失敗的一方。神不忍心看人長久而悲慘的失敗。不忍的結果,也就是偶爾派個代表下界幫上一把。大多數時候,忙都能幫上。有時也會越幫越忙。據說,蒙昧時代結束後一百年或者兩百多年後,神就不經常下界了。說來也怪,神不下界,魔也就消失了。也許魔折騰人,隻是為了向神挑釁,如果隻是欺負軟弱的人,自己都覺得沒什麼勁頭。更通常的說法是,魔從來就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魔是富於變化的,想變成什麼就能變成什麼。可以變成一個漂亮無比的女人,也可以變成一根正在朽腐,散發著物質腐敗時那種特殊氣息的木樁。

魔既然想變成什麼就能成為什麼,久而久之,就對種種變化本身感到厭倦了。如此一來,魔就想為什麼一定要變化成那些凶惡的形象呢?於是索性就變成了人的形象。魔變成了人自己。魔與人變成一體。當初,在人神合力的追擊下,魔差一點就無處可逃,就在這關鍵的時候,魔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那就是人的內心,藏在那暖烘烘的地方,人就沒有辦法了,魔卻隨時隨地可以拱出頭來作弄人一下。這時的人,就以為自己在跟自己鬥爭。迄今為止,曆史學家都對人跟自己鬥爭的結果與未來感到相當悲觀。他們已經寫的書,將要寫的書,如果並未說出什麼真相,至少持之以恒地傳達出來這麼一種悲觀的態度。俗諺說,牲口跑得太遠,就會失去天賜給自己的牧場;話頭不能扯得太遠,否則就回不到故事出發的地方。

讓我們來到故事出發的地方。

一個叫作嶺的地方。

這個名叫嶺,或者叫作嶺噶的地方,如今叫作康巴。更準確地說,過去的“嶺”如今是被一片更為廣大的叫作康巴的大地所環繞。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裏麵,仿佛湧動著鼓點的節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髒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

格薩爾大王從上天下界就降臨在這樣一個適於駿馬驅馳的地方。

那時,後蒙昧時代已經持續好長時間了。那時,地球上還分成好多不同的世界——不是不同的國,而是不同的世界。那時不是現在,人們不會動不動就說地球是一個村落,到處宣講所有人都在同一個世界。那時的人覺得大地無比廣闊,可以容納下很多個不同的世界。人們並不確切知道除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世界,但總是望著天邊猜想,是不是在天盡頭有另外的世界。這另外的世界要麼更加邪惡,要麼更加富庶。有很多傳說講述或者猜想著那些鄰近或者遙遠的世界。叫作嶺的那個世界在被人傳說,而嶺也在猜度著別的世界。那時的嶺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人們還是願意把族人的聚集地叫作國。其實,那還不是真正的國。當智慧初啟的人們用石頭、木棒、繩索驅使家馬與野馬分開的時候,別的世界已經走出蒙昧世界很久很久了。在那些世界,哲人一邊教誨眾多弟子,一邊進行幽深抽象的思考。他們培育了很多種類的植物種子,他們冶煉金、銀、銅、鐵,以及輕盈的汞和沉重的鉛。那些世界已經是真正的國。從低到高,自上而下,他們把人分出細致的等級和相應的禮儀。他們樹起雕像,他們紡織麻和絲綢。他們已經把外部的魔都消滅了,也就是說,在另外世界的那些國度中,如果有魔,也已經都潛藏到人內心裏去了。它們讓人們自己跟自己搏鬥。那時,它們就在人的血液裏奔竄,發出狺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