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帶領家人逃離納粹鐵蹄下的歐洲,乘船前往美國。納博科夫是俄國一個貴族家庭的後裔,但他依然憎恨自己出生地無處不在的階級限製的奴性。當卑微的美國曼哈頓碼頭海關的辦事員未能對其貴族舉止和血統心生畏懼的時候,他感到很滿意。事實上,他還報告說,“當他們打開我的箱子,看見兩副拳擊手套的時候,兩名辦事員就把手套戴上,打起了拳擊。另外一名辦事員對我的蝴蝶收藏產生了興趣,甚至還建議我把其中一種命名為‘隊長’。打完拳擊,有關蝴蝶的對話也結束之後,海關的人就讓我關上箱子走人了。”他們直截了當,甚至有些無禮的行為,還有那種不言自明的、每個人都處於相同的社會層次的假定,都令他激動不已。

納博科夫並不是第一個對美國人和歐洲人之間的不同感到吃驚的流亡者,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和很多其他人都把這種文化差異歸結於前者的“民主精神”。正如各界廣泛注意到的那樣,這種精神既有正麵的影響,也有負麵的影響。人皆可為堯舜的理念刺激了企業家自力更生的精神,但也可以導致外人眼中的政治無知主義。不過無論好壞,這種精神都被人們廣泛認同為美洲給世界帶來的偉大禮物之一。當倫敦和巴黎富足的證券經紀人自豪地保留自己的工人階級口音的時候,當觀眾穿著運動裝和運動鞋出現在斯卡拉大劇院的時候,當南非人和泰國人抱怨警察不會像重播的《警界雙雄》(Starsky&Hutch)裏演的那樣,向犯罪嫌疑人宣讀他們的權利的時候,當開羅的反政府示威者用埃及口音高唱《我們要戰勝一切》(We Shall Overcome)的時候,無論它們是在哪裏發生的,所有這些對社會和法律權威表達的蔑視都有著鮮明的美國基調。誠然,在很多地方都出現了自由的倡導者。但其中絕大多數的靈感都來自於美國的範例,或者可能應該說是美國原住民的範例,因為其源泉是美國原住民文化,特別是豪德諾索尼文化。

作為塞內卡(Seneca)、卡尤加(Cayuga)、奧內達加(Onondaga)、奧奈達(Oneida)、莫霍克(Mohawk),1720年後又加上塔斯卡洛拉(Tuscarora),一共6個民族的鬆散軍事聯盟,豪德諾索尼是哥倫布到訪之前200年內格蘭德河以北最大的土著政體之一,也是哥倫布到訪之後200年內格蘭德河以北最大的土著政體。證據還不明朗,但易洛魁聯盟(the Five Nations)的始祖,即周邊狩獵者和采集者的群體,或許是自從冰川褪去手指湖區(像貓爪痕一樣分布在紐約州中部的11座深而窄的湖)以來一直久居故鄉的。公元1000年左右,以玉米、豆類和南瓜為支柱的印第安農業在當地出現。手指湖區的民眾此時已經合並為五大主要族群,他們開展農業,使整個地區的山丘都布滿了農場。於是,像所有從覓食轉為農耕的人類社會一樣,這裏的人口得到了增長。迅速興起的各個文明彼此為敵。由於家族成員遭拐、遇襲、遇害的仇不得不報,每次暴力事件都會讓人們以牙還牙,引發血腥的衝突。如此的血雨腥風造就了一名英雄人物,即和平使者德甘納威達(Deganawidah)。

人們對德甘納威達的生平知之甚少,以至於考古學家在此人究竟是否真實存在過,還是完全屬於神話人物上意見不一。不同的傳說對其背景的追述各自相異,但大多數傳說都認為,德甘納威達並非易洛魁聯盟的族人。他是一名外族的薩滿巫師,出生地在聯盟以北甚遠的某村,其母是處女。他與自己的過去進行了決裂,乘坐一艘由白石製成的獨木舟,從故鄉漂流而下,徜徉於阿迪朗達克(Adirondack)森林與阿勒格尼森林之間,那裏當時是一片暴力頻仍、食人行為時有發生的地區。

德甘納威達身負和平的訊息。不過他無法順利將其昭示天下,因為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嚴重的言語障礙(他或許是個結巴)。他設法聯係上了奧內達加族的著名演說家阿炎瓦沙(Ayenwatha)。[此君以“海華沙”之名,成了亨利·沃茲沃思·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筆下令人費解的同名史詩的主角。]德甘納威達與其發言人阿炎瓦沙合力對抗了奧內達加人被稱為圖杜達霍(Tododaho)的強力領袖,後者是薩滿巫師、戰士、領袖。這名圖杜達霍頗以暴力為榮,甚至將和平視為背叛。在隨後的衝突中,圖杜達霍殺害了阿炎瓦沙的三個女兒,險些阻礙了尋求和平的進程。在此事的其餘版本裏,阿炎瓦沙的三個女兒是在另外某個群體的一次突襲中遇害的。無論是什麼情況,阿炎瓦沙都立誓不再讓任何父母經曆如此重創,並且重新投入到傳播德甘納威達思想的事業之中。

經過多年風風雨雨,德甘納威達和阿炎瓦沙勸服塞內卡、卡尤加、奧奈達與莫霍克終止爭執,結成同盟。圖杜達霍及其麾下的奧內達加族依然拒絕加入同盟。於是在一次和談中,德甘納威達取了一支箭,請圖杜達霍掰斷這支箭。後者輕而易舉地做到了。德甘納威達又把五支箭捆在一處,讓圖杜達霍將其全部折斷。他無能為力。德甘納威達以同樣的方式預言道,易洛魁聯盟的成員各自都十分弱小,除非齊心協力,否則必將墜入黑暗。

在德甘納威達做出警告之後不久,當地發生了一次日食。圖杜達霍大為驚恐,於是同意讓奧內達加族加入了這個新生的聯盟。但他拚命地討價還價,要求把奧內達加人的主村(現位於紐約州錫拉丘茲市地下)作為同盟的總部。盡管曆史上發生過多次動亂,但奧內達加人至今依然為豪德諾索尼部族燃燒著會議的篝火。圖杜達霍也保留了聯盟主要發言人的身份。

德甘納威達在豪德諾索尼憲法,即和平大律法(the Great Law of Peace)中,列出了這個新聯盟的運營規則。每當聯盟討論議題的時候,圖杜達霍就會召集起代表易洛魁聯盟各成員氏族的50名酋長。每個氏族的酋長數目都有不同,但這種人數上的不平等並沒有多大意義,因為所有決定必須征得全體人員的一致同意;易洛魁聯盟將共識視為一種社會理想。不過,和所有由共識驅動的政體一樣,參會成員會承擔不讓無聊異議阻止前進步伐的沉重壓力。均為女性的部族族長挑選出均為男性的氏族酋長。一般來說,各名酋長會由其侄子繼任,但這並不是一個完全世襲的體製;得罪其氏族的酋長會遭到彈劾,而如果他們的侄子被認定不適合接班,那麼宗族之外的人也可以取而代之。

和平大律法的117條附錄對向大議會賦權和限製大議會權力給予了同樣的關注,這在當代看來頗為驚人。大議會的管轄權被嚴格限定在處理與各部族以及外部群體的關係上。內部事務屬於各個部族的管轄範疇。雖然聯盟議會協商和平條約,但它不能宣布戰爭;此事的主動權在豪德諾索尼每一個成員部族的領導人手上。根據大律法的規定,在酋長議會商討“某件尤為重要的事務或是某個緊急事項”的時候,其成員必須以某種公民投票的形式,“將此事交由部族民眾處理”。

在創建對權力機構的製衡上,聯盟的產生不過是地區性傳統的形式表現而已。從理論上講,東部海岸印第安群體的酋長是絕對的君主。而就實際而言,殖民地領袖羅傑·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寫道,“他們不會做出民眾反對的決斷。”簡言之,聯盟是以被管理者的讚同為前提的,沒有這一點,整個事業都會轟然崩潰。與歐亞地區習以為常的專製社會相比,豪德諾索尼可謂是自由主義者的夢想國度。

從同樣的意義上說,它也是一個女性主義者的夢想國度:易洛魁聯盟內部主要是由氏族的女族長實施治理的,大律法也明文規定,議會成員應當留意“你們女性親屬的警告”。做不到這點的人會被解職。這種賦予女性的平等權與當代西方女權主義者的設想有所不同;男性和女性沒有被一視同仁,而是被指定到兩個不同的社會領域,並不存在主次關係。女性不可以在戰場上統領千軍,而男性不可以領導整個氏族。考古學界對女性在這種“獨立而平等”的安排下的影響力範圍爭論不休,但托萊多大學曆史學家芭芭拉·曼恩認為,女性領導的氏族議會設置了整個聯盟的議程;“男性無法審議任何不是由女性呈遞的事務”。擁有全部土地及其農產品的女性既可以否決聯盟男性領導人的提議,也可以要求他們重新審議事項。在這種製度下,當地女性的境遇與當時歐洲女性的處境有著天壤之別,以至於諸如盧克萊霞·莫特(Lucretia Mott)、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瑪蒂爾達·喬斯琳·蓋奇(Matilda Joslyn Gage)等19世紀的美國女權主義者都從其命運中汲取了靈感。三人都曾居住在豪德諾索尼部族的鄉間地區。

在豪德諾索尼的傳說中,聯盟創建於歐洲人到訪前幾百年。非印第安研究人員長期以來一直對這種自詡古老的主張有所懷疑。在他們看來,聯盟從本質上講就是脆弱而有分裂可能的;如果聯盟是1000年前建立的,那麼它在清教徒們到訪之前很久就會四分五裂了。而且也沒有什麼證據可以確認這個聯盟在歐洲人登陸前已經存在了幾個世紀。但當地傳說和當代的天文計算都表明,豪德諾索尼聯盟可追溯至公元1090年至公元1150年之間。計算得出前一個年代的是塞內卡曆史學家波拉·安德伍德(Paula Underwood),她的測算基於口頭記錄對世代更替的記載。後一個年代的測算者是曆史學家曼恩和她在托萊多大學的同事傑裏·菲爾茲(Jerry Fields)。易洛魁聯盟在樁子和長長的、被稱為吊唁杖(Condolence Canes)的木製圓柱體上雕刻圖像,以此記錄議會成員的演替。(易洛魁象形文字足以表達複雜的觀點,但其發揮的作用更多是輔助記憶的工具,而非真正的文字係統。這些符號沒有得到常規化;也就是說,任何一人都無法輕易讀懂由另一人撰寫的文件。)按莫霍克曆史學家傑克·斯萬普(Jake Swamp)的論述,從聯盟創始之日起至1995年,為聯盟發言的圖杜達霍共有145名。曼恩和菲爾茲正是在當年完成了自己的測算。二人根據斯萬普得出的數字,測算了300多名其他終身職位(包括教皇、歐洲國王女王、美國最高法院法官)的平均任期。這兩名研究人員把這一平均數字乘以圖杜達霍的總數,估算出聯盟的創建時期或許是在12世紀中葉。為了查證該估算,曼恩和菲爾茲轉而研究天文表。1600年以前紐約州北部的最後一次日全食發生在1142年8月31日。如果曼恩和菲爾茲的估算無誤的話,那麼這也正是圖杜達霍加入聯盟的日子。因此,豪德諾索尼創立的是全球第二古老的持續存在的代議製議會製度。年代比之更為久遠的,隻有創建於公元930年的冰島阿爾庭(Althing)議會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