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和元年二月丙辰,是新都侯王莽為自己的長子王宇和兄子王風挑選的娶婦的喜日子。
雖說宴席要到天黑之後才會正式開始,但新都侯府的門前從下午哺時起就排滿了賀客乘坐的馬車,院內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常。
大漢立國迄今已近二百年,因承平日久,婚俗不免漸奢。世人不但不再遵從成婚不賀不樂的古訓,反而競相攀比成婚時賀客的多寡,宴席的數量。
以至於到了前朝宣帝在位的五鳳二年,朝廷也不得不下詔解除禁令,允許婚禮用樂,嫁娶具酒食相賀。自此,奢靡之風更盛,長安城內尋常人家單單酒席花費往往就是萬錢,以致多有家貧需要借貸的。
王莽貴為國戚,是當今太後王政君二弟王曼的兒子,又素有賢名,交遊甚廣,這婚禮的規模就更是盛大,要說多半個長安城都被驚動了也不為過。
到賀的除了王氏一門的眾多親眷,長安城內的官宦之家也多半要登門致賀,哪怕是有人自持身份也多是派人拿著自己的名刺送上一份賀儀。
畢竟王氏一族自今上繼位,光列侯就封了九個,更有四人先後做了秉政的大司馬領尚書事,如今的大司馬還是王莽的七叔曲陽侯王根。王家前後把持朝政已經二十多年了,門生故吏遍布朝野。雖說漢家重外戚,但有漢以來外戚能到這個地步的也是罕見。這樣的豪族有了喜事,不登門表示一下,這官也就白當了。
天剛剛擦黑的時候,出去迎親的二支隊伍就陸續的回來了。隨著一隻隻的火燭被點燃,酒宴正式的開始了。即便侯府的廳堂很大,也容不下這麼多的賓客。所以相當多的人被安排在了侯府幾進的院子裏,以至於幾個院子四周光是負責舉火燭照明的侍者就要百餘人。
王莽雖然貴為列侯,卻厭惡蓄奴,所以家中奴婢很少。好在他名聲揚於四海,廣納賢士,門下食客甚多,侯府喜宴多有願意來幫忙的。再加上王家其他幾個侯府都派了不少奴婢過來聽候差遣,這才不至於缺少人手。
幾個寬敞的院子裏早就收拾的幹幹淨淨,院子正中點起巨大的火堆,加上院子四周站著不少打著火燭的侍者,把整個院子照的亮如白晝。賓客的坐席就圍繞著火堆依次排列,不時有人穿梭席間為眾人填酒。
漢人尚武,關中三輔之地民風尤為彪悍,且人多喜歌善舞。酒才過三樽,就有人迫不及待的離席而起,來到火堆旁且歌且舞。更多的人則以劍擊案,一邊打著拍子一邊以歌相和。一時間,豪邁的楚歌響成一片。
和院內的喧囂不同,正廳內雖然人也很多,卻要安靜的多。畢竟能夠到這裏入席的,不是王家的至親也是很有身份的顯宦名流,需要自持身份。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大廳正中幾個赤足的女伎正在伴著樂聲邊歌邊舞,聲音很好聽,但王風卻聽不大懂。天可憐見,他現在也隻是勉強能聽懂長安士人所講的官話而已,而這些女伎明顯用的是其他地方的方言。
半個月前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讓他這來自後世的靈魂偶然的擁有了這身體的支配權。雖然他擁有後世全部的記憶,但遺憾的是,他能得到的這身體以前的記憶卻實在太少了,支離破碎的一些殘片對他盡快適應陌生環境的這個新身份沒有多大幫助。以至於他為了不露出馬腳被人當成個怪物,不得不假裝失憶,一邊小心的應付周圍人的關切,一邊抓緊時間了解掌握必要的情況和技能。
這些天,為了給他看病,王莽不但請了太醫來給他診病,還專門請了幾個宮裏的女巫來作法招魂。一想到前些天在家裏折騰的那幾個女巫,王風就不寒而栗。他毫不懷疑要是被這幾個人說自己有問題,依這個時候人們對巫術的癡迷,自己這個妖孽能被他們扔火堆裏燒死。
好在王風擔憂的事情沒有發生,除了被要求吞了幾個黑不溜秋的小藥丸,身上臉上被抹了些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血之外,整個招魂過程還算太平。唯一的後遺症是之後的一整天,王風沒事就幹嘔,更是吃不下一點東西,真不知道自己吃的藥丸是什麼做的。
在聽九娘說起女巫杞子已經宣布招魂儀式很成功,王風隻需要安心靜養,受驚出竅的元神很快就能歸位,雖然一時還不會恢複記憶,但性命是保住了之後才稍稍放了心。王風很懷疑女巫杞子應該會點原始的催眠術,每次看到她的眼睛都會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真怕自己什麼時候不小心會被這女巫套出點什麼不該說的。現在好歹算把這一關糊弄過去了。
通過這十幾天的與人接觸,王風已經基本搞清了自己所處的狀態,相信隻要給他一點時間,他就能說一口地道的官話,很好的融入這個時代,畢竟前世那麼多年苦學英語獲得的經驗還是很有用的,古漢語再難學,還能有英語難嗎。不過現在為了掩飾他那會讓時人聽來明顯別扭的普通話口音,他還是盡可能的多聽少說。
九娘是王風母親的婢女,聽說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這幾天一直是她在照顧王風,依他的觀察,這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他隨便起個頭就能引得她說個沒玩,王風這幾天沒少靠她練聽力了。
王風年前就已經和霸陵的耿家定了親事,他出事前更是把親迎的日子都定下了。所以很快王風就迎來了自己大喜的日子,好在家裏的幾個人都知道他已經失憶了,所以提前把結婚的注意事項,特別是各種禮儀都不厭其煩的給他講了又講。
靠著填鴨似的強記和隨行人的幫襯,王風好歹有模有樣的完成了整個親迎的禮儀過程,把耿氏由耿家接進了王莽的侯府。隻等到婚宴結束就可以抱著美人入洞房了。
隻是就算簡單到在宴席上坐著都不是一件很容易得事情。沒有親身經曆之前,王風很難想象身處陌生的生活環境,習慣的不同會有這麼多不適應的地方。
就如現在,王風一邊迎著對麵席上王宇望過來的關切的目光展現一個人畜無害的燦爛笑臉,一邊小心的把屁股向上抬一抬,使其略微離開自己的雙腿一點距離,讓被壓的發麻的雙腳放鬆一下,順便活動一下腳趾。
幾十年習慣了大馬金刀的坐姿,猛然改成這種雙膝著地把整個臀部壓在小腿上的姿勢,他一時半會還有些吃不消,這分明就是跪著嘛,所以他隻好隔一段時間就小心的活動一下,免得一會站不起來了。
地上鋪的席子很薄,坐在上麵即使隔著衣服兩個膝蓋依然被硌的有些發痛。王風有些後悔,早知道要坐這長時間,就該提前求九娘做副護膝,也省的受這個罪了。
感到發麻的腳趾恢複了一點,王風正打算重新坐好,就看到從後堂匆匆走進來一個婢女,來到正在席間招呼客人的王莽跟前,低低說了什麼。遠遠地就看到王莽的眉頭皺了皺,和席上的人告了個罪就跟在婢女的後麵往後堂走去。
王風看著王莽離席而去的背影,心想恐怕是自己這個身子的奶奶又有了什麼新的狀況了。王風的爺爺王曼很早就死了,沒有趕上自己的二姐王政君當上太後的好時候。
漢家重外戚,但真正有權有勢的還是太後家的兄弟。身為皇後的外家並沒有多少實惠,反而要小心的夾著尾巴做人,免得給皇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可一旦多年媳婦熬成婆,皇後熬成了太後,本家兄弟立時就是飛黃騰達的時候了。王政君一當上太後,他八個兄弟除了早死的王曼先後封侯,曾經在一天內封了她五個弟弟列侯,時人從此稱他們“五侯”。
就當王家其他兄弟紛紛封侯發家的時候,王風他們這一枝卻意外的沒落了,這裏麵很大一個原因就在他的奶奶王渠身上。因為她貪慕虛榮,好和人攀比。同妯娌們的關係處的很差。又好喝酒,經常喝的爛醉,所以風評十分的不好。等王曼一死,王家其他人和王渠的關係就更不好了,所以沒搭上封侯快車的她們日子過得很苦,隻能守著王曼的一點遺產度日。
但王渠年輕守寡卻出人意料的沒有改嫁,而是一直熬到王莽長大成人。隨著時光流逝,當年王家的八兄弟隻剩下了老六王立和老七王根,下一代雖然人很多,但多是紈絝子弟,出類拔萃的卻不多,王莽終於鶴立雞群的成為了王家人關注的焦點,一步步靠近了權力的中心。
王渠終於等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熱衷炫耀的她又怎能放過兩個孫子成婚這樣好的機會。可惜依這時候的婚俗,王渠是不方便出席婚宴的,但這個老太太卻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越是賓客盈門的時候越要顯示她的存在。所以宴席剛剛開始不久就借口身子不舒服把王莽找到了後堂,王莽這才回來沒多會,就又差人把他叫了回去,也不知道後麵又出了什麼狀況。
雖然是今晚二個新郎中的一個,王風卻很明白無論是自己還是對麵席間坐的王宇都注定隻能是今晚的配角,真正的主角隻能是剛剛離開去後堂的王莽,這個夜晚注定是屬於他的。安排自己兄長的遺孤和自己的長子同一天完婚本來就夠轟動的了,又因為孝順寡母席間多次離席探病,這樣的事情大概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通過滿堂賓客的口傳遍朝野,王莽本就高漲的聲望怕是又要再上一個新台階了。
也許對別人看來,能有這樣一個位高權重,聲名卓著的親叔叔是極好的事情,但王風卻知道自己的這個叔叔將來是要代漢自立當皇帝的,糟糕的是他最後卻因為搞變法而弄得眾叛親離,最後被起義的義軍殺死,整個家族幾乎無人幸免於難。有這樣的一個叔叔到底是他的幸事還是不幸呢?王風一時也想不清楚,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以後都會遇到什麼。
對於王風而言這是一段十分陌生的曆史,仔細想來他對之後曆史的發展的為數不多的了解好像就是小的時候聽過一部評書東漢演義了,早已模糊的記憶裏除了知道王莽是個篡國的大奸臣之外就沒有什麼了。他不知道王莽是什麼時候稱帝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殺的,更不知道這一切的發生離這會還有多少時間。對於習慣了使用公曆紀年的王風而言,綏和元年這個陌生的年號實在無法讓他在漢代已知的曆史之間找到一個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