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天石的眼睛患了白內障,細心的端木秀便把卜天石的講稿抄成大字報,堆積起來足有一尺厚。卜天石演講走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端木秀都積極支持。力矛的媳婦在娘家生孩子,卜天石去了東北,她就主動寄錢去。她說:“如果我們做父母的毫無表示,我們的孩子會被人瞧不起的。”
卜天石的幾個孩子主要以他這邊為家,有時也去看他們的生母。如果有一段時間不去,端木秀就要動員他們去,說:“你們小時候,媽媽為你們吃了苦的,在她晚年,你們應該給她溫暖,讓她幸福。這是曆史造成的悲劇,你爸爸都能諒解,難道你們不諒解嗎?”
端老師的兩個女兒都是護士,她倆的年齡和卜天石的四個孩子年齡都是等差級數,就像同一父母生的一樣。哥哥姐姐一有病,她們就周到地幫助檢查、就醫。這種感情一直延續到第三代。卜天石的外孫受傷,傷勢嚴重,就住在姨媽工作的醫院裏。姨媽自己要值班工作,又為他守護一個通宵。在他們平日毫無拘束的交往中,別人看不出他們不是嫡親。
“明天我要出差,學院讓我到成都去。”卜天石對妻子說。
“那我現在就幫你準備好旅途上的用品。”端木秀說完就準備去了。
卜天石下了火車,辦完公事,就去找他昆明時的學生文乃英的兒女。四個兒女都找到了,其中的一個女兒已從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叫文麗,是一名研究生。文麗帶領卜天石瞻仰她母親的故居。文乃英的骨灰盒排列在軍師級的幹部中,算是恢複了她地委書記的級別,可是她已經不知道了。
“1978年中央解放右派文件下達,媽媽過於激動,腦溢血死的,當時才五十二歲。”
“噢,已經去世六年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她會走在前麵。卜天石感到一陣悲哀。他們最後一麵是在雲大的會澤院,當她知道他正在為學運奔波的時候,好高興地對他說:“老師,您進步了。”
這是文乃英留給卜天石最後的一句話。當卜天石被捕入獄時她轉移下鄉打遊擊,二十二歲就成為人民武裝“邊縱”(滇黔邊縱隊)的一名女司令員。雲南解放時,她才二十四歲,是雲南第一個女地委書記,二十七歲任雲南團省委書記,不久又調成都市委工作。在她為黨校學員講課時,引用了毛主席《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口頭傳達的講話,後來《講話》作為正式文件發表時有了修改,反右時她被誣為捏造篡改領袖言論而被打成右派,在工廠勞改二十年。
“我媽媽自被打成右派以後,苦悶消沉了二十年,再不說話。因為她對毛主席無限信仰,無限忠誠,她相信毛主席一輩子不會錯。現在她自己被打成了右派,而反右鬥爭又是毛主席發動的。但她相信自己絕不反黨反社會主義。這一矛盾使她陷入無邊的痛苦。而您也是右派,您受的打擊比她更慘,可是您卻活到了今天,而且精神還這麼好。這是什麼原因呢?我想隻能有一種解釋,就是您的曆史學得好,鑒往可以知來,曆史給了您預見,給了您生活的勇氣。我媽媽當年跟您學了語文,卻沒有學好曆史。”
“你的話,很有道理。的確,曆史可以使人聰明,使人具有科學的預見。我之所以沒有沉淪,沒有倒下,與此不無關係。”
臨走時,卜天石為這位已故的學生留下了一副遲到的挽聯,寄托哀思,悲其身世。
春城火炬,邊縱紅旗。二十年蒙辱含冤,才睹黎明驚不起。
課內師生,陣前畏友。五千裏尋孤訪舊,再瞻山鬥哭英靈。
卜天石回到家裏,又把文乃英的照片翻了出來,端詳良久。在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年代裏,出了這樣的一位巾幗英雄,他的學生,他為此感到驕傲,但他又為她的不幸英年早逝長歎不已。
1988年9月,出於對張奚若恩師的懷念,卜天石在青年朋友周宗石、張文雅兩位大學生的陪同下,到了張先生的家鄉大荔。
“你們兩個在濱江念大學,雖然都是張先生的同鄉,張先生早年的事情恐怕你們知道的就不多了。”
“是啊,卜老,您就給我們講一講吧!”
“好啊,我就給你們講一講。張先生是辛亥革命的老前輩,孫中山發動武昌起義、廣州起義的軍火便是張先生從日本押運回國的。辛亥革命的果實被袁世凱篡奪後,他堅決不與反動派為伍去歐美留學十二年。回國後,他一再拒絕蔣介石的拉攏禮聘,一直在清華大學教書。抗日期間在昆明,他全力支持昆明的學生運動,與聞一多、吳晗先生並肩作戰,在學生中享有崇高的威信。他在昆明做過多次義正詞嚴的演講,對美蔣反動派痛加抨擊。由於他資格老、名氣大,蔣介石恨他又不敢動他,再加上當時的雲南省警備司令關麟征又是他的同鄉晚輩,十分敬畏張先生。1945年昆明‘一二·一’慘案發生後,張先生嚴厲訓斥了關麟征,說他屠殺學生,將成為千古罪人。關對張先生的演講不僅不敢幹擾反而千方百計地保護他。所以我有幸記錄了張先生的一篇演講。
“那是一篇什麼樣的演講呢?”周宗石問。
“那是1946年5月,張先生即將隨聯大複員離開昆明,昆明學生為了要張先生再一次留下聲音,請他在西南聯大的廣場上麵對三千學生做的一場題為《廢止一黨專政,取消個人獨裁》的演講。張先生以接近六十歲的高齡,在烈日之下講了三個小時,曆數國民黨執政二十年的十二大罪狀,激昂慷慨,搏得一陣又一陣的熱烈掌聲。其中有一句罵得特別痛快:‘你們,國民黨罵共產黨是赤匪,我看你們就是白匪。說你們是白匪都抬高了你們,你們講的話做的事都是見不得陽光、見不得天日的,你們不是白匪而是黑匪。’像這樣的話,隻有張先生才能講,如果是別人,早就被打死了。我懷著非常激動的心情記完了這篇演講,發表在昆明學聯公開出版的由張先生題寫報頭的《學生報》上。”卜天石說完,兩眼望著車窗外。
張文雅說:“卜老,您看我們的家鄉怎麼樣?”
“不錯,不錯,這裏的信天遊,唱得非常好。你聽:青線線那個藍線線……汽車在盤山道上繞來繞去,真像走在迷宮裏一樣。這裏的塬梁峁,我還是頭一次見過呢,一些溝溝壑壑被雨水衝刷的太厲害了。難怪黃河水這麼渾呢!”
然後卜天石又把思緒拉了回來,說:“當時我想,這樣精彩的演講不能隻為昆明學生所獨享,應該讓它擴大影響,使全國人民都看到。於是我連夜複寫兩份,一份寄重慶共產黨的機關報《新華日報》,一份寄張先生家鄉的一張進步報紙西安《秦風工商時報》。稿件寄發後,《新華日報》由於有周恩來同誌在親自掌握,認為在國共和談期間,不宜發表火氣太重的文章 ,故壓而不發。而《秦風工商時報》則全文發表。當天晚上,報社即被特務搗毀,報紙亦被迫停刊。事情發生後,我去看望張先生,張先生隻好報以苦笑。”
卜天石瞻仰完張奚若的故居後,便又回到西安。西安的一些政協委員請卜天石開了一個座談會,提起了這件事情。
“現在才知道,這個禍原來是您闖出來的。”一位政協委員說完,大家便都笑了起來。
1989年建國40周年,濱江市人民廣播電台請卜天石做題為《四十年風雲》的錄音廣播,播放多次,獲征文獎。
卜天石的母親八十八歲了,重病在身,一時找不到人護理。弓亦長和田雪聽說了,便把奶奶接過去,幫她洗屎洗尿。晚上,夫婦倆就睡在老人床前的水泥地上,陪她度過了一生中最後兩個多月的艱難時光。老人的喪葬都由他們負責料理。
“你們這番孝心直可感動天地,沒有別的酬謝你們,就把這個從平川帶來的百年小圓桌送給你們,以資紀念吧。”卜天石逢人便誇:“我有一個好女婿,瀏陽人都是好人。”
“六四”事件發生,全國形勢緊張,知識界尤為波動。內蒙古的女婿來電:“憂念親人,何時歸探為好?”
到了暑假,田原一家南歸,剛碰上奶奶去世。她跪在神位前向奶奶欲哭無淚地哀號:“奶奶,我的眼淚已被塞北的風刮幹了!
初秋的一個傍晚,力戈家裏熱鬧異常。原來是兩家在濱江的五個子女和他們的配偶聚到一起進行會餐。力戈把母親田竹青也請來了。快開飯的時候,卜天石和端木秀接到孩子們的電話,也來了。田竹青一看他倆進門,抽身就走。端木秀來不及考慮,立即追出去把她拉回來。她辭謝說:“你們坐,我有事去。”
“大姐,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講這些幹什麼?”端木秀邊說邊拉她回屋。
“媽,您別走,我們幾個特意這麼安排的,讓您們幾位老人見見麵,您見了就知道,我們這位新媽媽有多好!”力戈和其他幾位兄弟姐妹來勸她。
兩位母親坐在沙發上,談得十分投機,一時整個房間都洋溢著友愛歡樂的氣氛。
“這是我家的住址,您有空到我家來做客。”田竹青把畫好的路線圖遞給端木秀。
端木秀不勝感慨地說:“姐姐,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難怪卜老師在《獄中戀歌》中把你寫得那麼美,真是個美人啊!”
“還美呢,已經是老太婆了,頭發都花白了!”田竹青不好意思地說,多年不見的紅暈又出現在臉上。
“一點兒不老,從您的臉上,還能看出當年的風韻呢!”
卜天石看了田竹青一眼,仿佛又看到葡萄架下那個臉紅紅的、汗津津的竹青。隻是今非昔比了,卜天石不免露出了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傷感來。
“姐姐,您不知道,當年我在高中時,讀《獄中戀歌》,我和我的同學們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呢!那時候真羨慕您。”
“還提它幹啥?這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
端木秀見竹青有點傷感,於是便岔開話頭,說:“您看,今天孩子們多高興!他們沒有忘記您這個媽媽的哺育之恩,這是多麼難得啊!”
田竹青聽了這話,臉上又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廚房裏煎炒烹炸,香味一陣陣衝進客廳。一張大圓桌擺滿了各色佳肴。大家都圍著圓桌坐下了。力戈站了起來,說:“今天是咱們最高興的日子,三位老人能聚到一起,是咱們晚輩的福分。來,大家舉起酒杯,為他們的健康、長壽,幹杯!”
“來,幹杯!”力矛也響應地說道。
席間,田雪想到過去分飯的事,她感到很內疚,懺悔地說:“爸爸,當年你們要我分飯,看起來都是滿滿的一碗,其實是並不公平的。我把三弟的一缽壓得最緊,因為他勞力最好,讓他吃飽一點,可為咱家多掙幾分工。”田雪說完,兄弟幾個都落下了眼淚。
“不要再提這些傷心事了,”卜天石說,“人老了,別的沒有了眼淚倒多起來了。記得1988年,我到西北大學演講,中午吃飯時到學生食堂去體驗生活。一位女同學端來一缽熱乎乎的紅薯,熱情地送到我麵前說:‘卜老,您嚐嚐我們的紅薯吧!’我拱手對她說:‘謝謝你,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吃紅薯了,我看到紅薯都作嘔了。’”
力戈想起了那年他勸爸爸退休讓四毛頂職的事,便說:“過去的傷心事不提也好,但有些經驗教訓的事還是值得一提的。爸那年我建議您退休,讓四毛頂職,您說這是殺雞取卵的下策。現在看來,我當時的想法確實是錯誤的。”
“你現在能想到這一點就是個進步。”卜天石誇了力戈一句“這本來是應該馬上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可是由於他們思想僵化,一直遲遲不予辦理,像踢皮球一樣地踢來踢去,受損失的不光是我們平民百姓,還有黨的事業。”
“力戈有教訓,我不也是一樣嗎,那時我勸爸留在石門師專工作,以為離我近一點,好互相照顧,可是爸爸有自己的打算,沒有聽我的。要是聽我的,咱們今天也就不能坐到一快喝酒了。田雪說完,瞅了一眼爸爸,卜天石會心地笑了。
喝了兩杯酒,力矛的臉漲得通紅,他說:“在勞改農場時,大家都管我叫小蘿卜頭,跟爸爸一起改造。我從來沒看見爸埋怨過祖國、埋怨過人民、埋怨過黨和社會主義,一直是那麼老老實實地贖自己的‘罪’。您那時候,經常告訴我們,這是異常現象並且用曆史來證明這一切,要我們姐弟不要為這異常現象所迷惑要看到祖國和人類的將來。當時,我們表麵上隻能淡然一笑,但內心不得不充滿敬佩。今天,這一切都驗證了您的預言是正確的。”
“經過磨練,你們都進步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苦難折磨了你們,也玉成了你們。我常這樣想,假如我不被打成右派,讓你們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幹部甚至是高幹的家庭,也許你們出了國,成了博士,但你們對社會、對人生可能沒有今天這樣的體會和能耐。韓愈曾這樣安慰死去了的柳宗元:‘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我想對你們也是這個道理吧。”
“看你們父子幾個,光顧嘮了,菜都涼了。”端木秀回過頭,又對田竹青說:“大姐,您也多吃點!”
“別光顧嘮了。”田雪提議,“還是讓咱們的小作家、小詩人漠寧唱個歌吧!”
“好!”大夥異口同聲地叫起好來。
漠寧是力矛的女兒,卜天石北上漠河演講時出生的。這個名字正好和英語裏的早安發音一樣,取永遠幸福之義。於是漠寧便唱起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使這個小小的家庭宴會的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回來之後,卜天石表揚了妻子,說:“你今天主動演了一個主角,而且表現得如此自然大方、熱情開朗,不愧為是一位大學教師。很難設想,假如讓她走了,這是個多麼尷尬的局麵!孩子們的這次會餐將是怎樣的大煞風景!”
“她比我大,當然我應該叫她大姐。她是孩子們的媽媽,愛她也就是愛孩子。”又說,“她雖年過六十了,但她依然保留著《獄中戀歌》時的豐韻呢!”
卜天石要做白內障手術,主刀的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女博士卜天石以為她年輕不太敢相信她,沒想到她技術高明,還懂心理學,在手術台上的一個多小時,她邊做邊說:“快了、快了,很好、很好!”女醫生給他裝的是國產的人工晶體。左眼手術完成視力由0.2上升到0.6,卜天石滿足了。
五個月後,卜天石再去做右眼的白內障手術時,她已到武漢讀博士後去了。
因為卜天石是老幹,醫院由他點名請誰主刀,他就點了一位眼科的主任,即那位女博士的導師,並且請他裝進口的人工晶體結果並不如原來的理想,視力隻提高到0.3,而且障翳沒刮幹淨,最後不得不使用激光才去掉,住院的時間也延長了五天。於是卜天石得出一個結論:老師不如學生,進口的不如國產的。還是魯迅說得對,一代勝過一代,不要學九斤老太那樣。但不管怎樣,他已重見光明,還是禁不住歡呼:科學是偉大的。
卜天石躺在病房裏,想起了前幾年給師範醫衛學生講課時,寫過《白色頌》讚揚了兩種人:一種人是拿粉筆的,一種是穿白大褂的。中國曆史上出現過許許多多的英雄人物,有的大家記得有的就不記得了,但有一個人死去快三千年了,在中國婦孺皆知為什麼?就因為他誨人不倦,有教無類,是個擁有三千弟子的教師,而且最初還是一個民辦教師。想到這裏,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卜天石又想起了《人到中年》這部影片,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樣一個鏡頭:當女大夫陸文婷正在為一個患白內障的老幹部做手術的時候,一大群紅衛兵造反派衝進手術室來,要把老幹部揪去批鬥。陸文婷身穿白大褂,頭戴口鼻罩,眼睛一瞪,輕輕地嚴厲地一句:“給我出去!”他們乖乖地出去了。在那造反派橫行天下的年代,陸文婷手無寸鐵,又無權勢,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威風呢?就是救死扶傷的神聖使命,給了她無上的權威,正氣壓倒了邪氣。
卜天石病好出院後,演講寫作雙管齊下,兩不誤。濱江一所人數最多的中專,民政部辦的民政學校給卜天石出了一個難題,請他為三百多殯儀專業的學生講一堂課。學校領導說:“這個專業是不受人喜愛的專業,因為它的工作就是同死人打交道。所以學生學習不安心,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態度,教育無法進行,學風很不好。講之前,要做好對付他們不禮貌的思想準備。”
“好吧,讓我試試。”卜天石便從他的生活經曆講起,啟發他們如何走向社會,對待人生,然後又特為他們講了關於殯儀的一段:
人生有許多選擇,對於職業也是如此。
社會上職業很多,在人們看來有好有壞,有名有利的就是好,又髒又累的就是壞。但是即令是再壞的行業,總得要人去做,因為這是社會的需要,人們的需要。既是需要,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很多時候,往往不是你在選擇這個世界,而是這個世界在選擇你。但是無論是出於喜歡還是出於無奈,你們選擇了殯儀這個專業,實在是一種緣分。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規律,誰都不可避免。生有助產士,老有福利院,病有護士和醫生,死有殯儀館。這是不可缺的四大職業。不妨設想,如果沒有殯儀,死者無所歸宿那將是個什麼世界!
有的人不喜歡殯儀,是因為怕看到悲傷,怕看到淚水,害怕人死後一去不複返,是一無所有的淒涼。然而,那畢竟是人的最終去處。盡管它與這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可是誰也無法避免。
其實死並不可怕,怕的是活著無思想,無激情,總是沉湎於悲哀的往事,不敢大膽地迎接新的命運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