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離家出走(1 / 3)

夜已經很深了,突然外麵響起了狗吠聲,一隻狗叫了起來,四麵八方的狗便都響應起來,一齊叫著。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砰!砰!砰!”敲門聲打斷了卜天石的酣夢,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揉了揉眼睛,緊忙披上衣服,趿拉著鞋,向門口走去。這時,又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砰!砰!砰!”依舊是三下,他知道這是李昌回來了。往常他也是很晚才回來,可是敲門聲沒有這樣急促。卜天石不放心便從門縫往外看。外麵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他便問了一聲:“你是誰?”

“是我,李昌,快開門吧!”

卜天石開了門,李昌一閃身進了屋,隨手便把門閂上了。

“你趕快走吧,國立師院你不能待了。你組織的讀書會,國民黨、三青團分子早就盯上你了。前兩天你張貼傳單,特務就跟上你了,今晚全城搜捕,你是主要對象。外麵人捎信讓我告訴你,車站有一個看報紙的人接應你,暗號照舊!”

卜天石趕緊收拾東西。外麵傳來一陣狂暴的敲門聲,接著是警察特務用槍托敲門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粗野的叫罵聲:

“他媽的!快開門!”接著又是一陣砸門聲。

“快,咱倆從後窗跳出去吧!”李昌說完,拉著卜天石便跳了出去。

門被砸開了,特務們手拿電筒在屋內亂照。一看屋裏沒人,被子鋪著,一個特務用手摸了摸被窩說:“還熱乎呢,剛剛逃走,不會太遠!”

“追!”領頭的特務一揮手槍,其他特務便都跟著追了出去。大街上又是一陣狂暴的砸門聲和狗吠聲。

卜天石一口氣跑到了車站。李昌等特務離開了,又回到了宿舍。卜天石借著昏暗的路燈,看見樓下有一個人正看報紙,報紙擋住了他的半拉臉。

“先生,借我看看報紙行嗎?”卜天石問。

“看什麼?”那人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看新聞!”卜天石回答。

暗號對上了,那人移開報紙,把臉露了出來。“是您,馮老師!”這意外的相逢,使卜天石又驚又喜。

“小聲點兒!”馮老師看了一下手表,馬上說,“火車就要開了,快走吧!”

卜天石上了火車,開車的鈴聲便響了起來。這時特務們也追到火車站了,在站裏站外盤查旅客。火車冒著濃煙,噴出一股股白氣,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像老牛在喘著粗氣一樣。隨著一聲尖銳的汽笛聲,火車慢慢開動了,那沉重的車輪撞擊著鐵軌發出鏗鏘的有節奏的響聲。車輪撞擊著鐵軌,也像撞擊著卜天石的心。老師還在頻頻地招手,他眼望著馮老師遠去的身影,淚水模糊了視線。這是卜天石有生以來第一次遠行,他胸中熱血沸騰一股豪氣直衝頭頂,像剛剛衝出樊籠的小鳥一樣,正欲展翅飛翔火車那單調而又有節奏的撞擊聲,像是催眠曲,使人昏昏欲睡。旅客們東倒西歪地打著瞌睡,卜天石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他記憶的帷幕拉開,回到了難忘的中學時代。

那是在家鄉濱江平川的一座縣城裏,有一天,新來了一位叫馮雲山的曆史老師。馮老師大高個兒,留著平頭,穿著長衫,濃眉下那一雙眼睛老是沉思的樣子。卜天石最愛聽他講的曆史課。

有一天,馮老師講到腐敗的清朝政府在鴉片戰爭失敗後,同英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中英南京條約》,割地賠款,白銀像流水一樣賠給了英國人,以後又簽訂了一係列的喪權辱國的條約,致使清政府國庫空虛,中國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當馮老師講到沙皇俄國侵占我國東北黑龍江省江東六十四屯,把老百姓推到黑龍江裏去的時候,聲淚俱下。全班同學都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紛紛掉下淚來。仇恨的種子深深地埋進了同學們的心裏。

馮老師講著講著就聯係到當前局勢上來了,指著黑板旁的地圖說:“同學們,我們的祖國就像一隻昂首挺胸的雄雞,現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正踐踏著東三省,在蹂躪著它的頭部。同學們,一切有良心的中國人,一切熱血男兒,能袖手旁觀嗎?母親在流血,在呻吟,我們這些炎黃子孫,能坐視不救嗎?”

馮老師的話就像一團火,在同學們的心裏燃燒著。天石覺得,馮老師和以往講曆史課的老師不一樣,那些老師講起來幹巴巴,一涉及到政治問題就噤若寒蟬了。

放學以後,天石和幾個思想進步的同學經常到馮老師的宿舍去,有時讓馮老師講故事,有時看馮老師拿出來的進步刊物,如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野炮》《新新》等。卜天石被引入一個新的世界,讀完馬上就收起來。

馮老師通過對幾次示威遊行的觀察,發現這幾個學生表現的不錯,尤其是卜天石和李昌更為突出,所以有時就多向他們灌輸一些革命道理。

卜天石聽李昌說,馮老師是從延安來的。“你怎麼知道?”

“我哥哥和馮老師是同學,我還給他們傳遞過幾次信呢!不過,這些事可不能跟任何人說。”

“這我知道。哎,畢業了,我想去延安,你呢?”

“我也想去!”李昌皺了皺眉頭,又接著說,“那麼遠,怎麼個去法呢?”

“咱們問問馮老師,看他是怎麼去的?”天石拉著李昌,兩個人樂顛顛地來到馮老師宿舍裏。馮老師一見兩個人進來,就高興地讓他倆坐下,又忙著倒了兩杯糖水。

天石性子急,等馮老師一坐下,馬上就問:“馮老師,延安是個啥樣子啊?”

馮老師拿出鉛筆和紙,在紙上畫了一個寶塔、一座橋、一條河,說:“這座塔,就是延安的寶塔。這條河就是寶塔山下的延水河。這座橋就是延水河上的大橋。”這幅鉛筆畫,深深地印在天石的腦海裏。馮老師再三囑咐他倆:“你們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講出去是要殺頭的!懂嗎?”

“懂!”天石又問,“您是怎麼跑到延安去的呢?”

馮老師略微沉思了一下,便講開了:“紅軍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以後,最後來到陝北,延安就成了中國革命的聖地。它像光芒四射的燈塔,照亮了千千萬萬進步青年的心,許多進步的青年男女都奔赴延安參加革命。但是,當時上延安,是需要冒著生命危險的。國民黨反動派最怕青年到延安去,他們布置了層層的封鎖線,其中在長江有一個三鬥坪,在黃河有一個風陵渡。這是兩道必經的關卡。國民黨反動派在這兩個關卡布置了堆積如山的麻布袋子,等待著進步青年的到來。凡是經過那個地方到延安的青年,他們抓一個裝一個,然後將麻布袋子丟到長江、黃河裏去。這樣犧牲的優秀中華兒女,是不計其數的!但是,畢竟還有不少青年人偷過了封鎖線,到了延安,進了抗大。

“當我們進了抗大的時候,毛主席親自接見我們,慰問我們我們就問:‘毛主席,什麼時候對我們進行入學考試呢?’

“毛主席很風趣地回答:‘你們不用考了,國民黨已經給你們考過來了。大家想一想,哪裏有比麻布袋的考試更為嚴峻的考試呢?’

“就這樣,我在延安抗大親自聆聽了毛主席的教誨,讀了馬列的書,懂得了革命的道理。當然,有些道理你們可能還聽不懂但是,什麼是人剝削人,什麼是人壓迫人,什麼是革命,什麼是反革命,你們還是懂得的。以後,你們要讀馬列的書,我這裏有不過,不能叫別人知道。”

從此,天石一有空就到馮老師那裏去。這對求知欲很強的天石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可是,有一天,馮老師突然失蹤了。學校裏議論紛紛,連街頭巷尾也有傳聞,鬧得滿城風雨。有的說一個小小的縣城竟有從延安跑來的一個大人物進行煽動革命,被當局逮捕了。也有的說這不過是共產黨的一個地下縣委書記,聞風逃跑了。更有意思的是那些帶有傳奇色彩的傳說,說馮老師會飛簷走壁,來無蹤去無影。天石就曾親眼看見過馮老師天天早起練功,可惜他沒看見過馮老師飛簷走壁,現在聽了傳聞,他相信這是真的。在天石的眼裏,馮老師簡直成了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中學畢業後,天石回到家裏,和父母商量,他要投奔延安。父親一生從來不過問政治,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母親也反對兒子遠走高飛,當然替父親幫腔。

父親說:“你年紀還小,還是個孩子。古話說:‘父母在,不遠遊。’這話雖然和這個時代有點不相稱,但還是有道理的。你走了,父母靠誰養老呢?再者說,如果你跑到了延安,進了抗大,在刑場上、戰場上犧牲了,那還值得。如果還沒有到延安,就在三鬥坪、風陵渡被丟到長江、黃河裏,那就太不值得了。那還有誰知道你的名字呢?杜甫的兩句詩你還記得吧:‘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嗬!你好好想想吧!”

母親緊接著說:“你爸爸說的對,還是聽你爸爸的話吧!好孩子,還是繼續念書吧!書念好了,才能出人頭地,才能光宗耀祖嗬!”

天石不做聲了,為了使父母放心,他捧起了書本,準備報考大學。但是,他並沒有放棄革命的理想。他就琢磨:在國民黨統治區內就找不到延安了嗎?就沒有進步青年活動的場所了嗎?有的,這就是大學。他又想起高中時,他曾一個人悄悄跑到學校後麵的樹林裏去對著樹木演講,他多麼想成為一個著名的演說家啊!他對著樹木講時事、講政治、講文學,一邊講,一邊琢磨自己的語言、音調和姿勢,自得其樂。久而久之,這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也使他得到了寄托。

有一次,幾個同學在楊家灘街上與當地警察發生衝突,受了委屈,就回到學校叫了幾百名同學圍攻楊家灘警察所。卜天石一馬當先,把警察所的牌子摘下來踩在腳下,並做了一次鼓動人心的演講。同學們深受鼓舞,衝進警察所。警察理屈詞窮,又迫於人多勢眾,不得不賠禮道歉。卜天石為他生平第一次演講就誕生在群眾的鬥爭中而感到驕傲。

高中畢業時,班上77人,僅有3個非三青團員。三青團分子便威脅他說:“今年不入團的人,不能升大學!”

“果真如此,我寧可不讀大學!”卜天石針鋒相對地把他們頂了回去。

“這小子又臭又硬,非好好收拾他不可!”幾個三青團分子在暗地裏合計。

他們準備在離校時對卜天石進行攔路迫害,多虧老家人穀雨公黎明前來接他,才使他免於被打。

火車在加速前進,樹木向後一排排退下去,遠處隻有稀疏的燈光漁火。車廂裏被藍色煙霧籠罩著,旅客們一個個東倒西歪正睡得香,有的甚至打起了呼嚕。卜天石一想到他在國立師範學院(以下簡稱“國師”)的這一年,便激動不已。這一年正是日軍壓境,戰火瀕臨,國師搬遷的前夕,無論師資隊伍和教學設備,都是“國師”曆史上最好的。他的求知欲也達到了最高潮,如饑似渴地在這位豐腴的母親身上吮吸乳汁。除了專業的必修課外,他旁聽所有文科老師的課,星期日的講座也都一次不肯放過。這時,一位位教授的麵容便都呈現在他的眼前。

“國師”的創辦人,院長廖世承先生是一位曾獲美國博士學位的教育專家。他禮賢下士,任人唯賢,用人唯能,不講派係,不揚門戶,網羅了一大批名師。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頭,大後方的教授們都轉徙流離,不安於位,而“國師”地處窮鄉,工作生活條件都非常惡劣,卻有那麼多名流學者願意到“國師”來,而且依依不肯離去,正是因為廖院長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他們。

新生入學,各係負責人都要給新生講一次話。國文係主任馬宗霍先生是著名的音韻學家、訓詁學家,是國學大師章 太炎的第四號弟子。他身材瘦小,風骨嶙峋,一種抑鬱不平、孤芳自賞之氣洋溢於談吐之間。他這次講話從新生的國文試卷談起,對有些考生用白話文作文大為憤慨。由此他講起一段往事:戴季陶任國民政府考試院長時,請他主持高考(即縣長文官考試),馬先生首先提出:“白話卷不閱。”戴沒有采納他的意見,他便拂袖而去。馬先生說:“戴季陶自己也寫不通文章,大家都以不通為通,所以我們國家才弄得不可收拾。”戴季陶號稱是國民黨的一支筆,而馬先生竟出此言,新生聽了都不禁為之咋舌。

當時就有一位留美的哲學教授黃子通先生同馬先生唱對台戲。他著有《儒道兩家哲學係統》一書,用資本主義哲學方法來剖析中國的傳統文化。這在馬先生看來是大逆不道的,於是在講台上對此痛加抨擊。而黃先生也在隔壁講台上奚落馬先生,說馬先生是“打著章太炎的牌子吃飯”。同學們兩邊都聽到了,感到啼笑皆非。

火車停了一站又一站,鑽過一個個山洞,跨過一條條河流,車輪撞擊著鐵軌,鐵軌撞擊著枕木,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火車搖來蕩去,使人感覺到好像坐在兒時的搖籃裏一樣。此刻,卜天石依舊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又想到了袁其波老先生。他是當代文學大師袁仲平的父親,父子倆都是“國師”的教授。袁先生雖然隻有五十多歲,卻顯得老態龍鍾,上講台時,一人攙扶,一人搬太師椅。助教把文房四寶一擺開,他眼不看台下,便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學生也跟著他吟誦《昭明文選》,一麵吟誦,一麵圈點,往往一節課不講一句話,就在這悠揚起伏的吟誦聲中過去。同學們也似有所悟,感到是一種享受,這大概就是熟讀百遍、其義自現的道理吧。1943年,國師舉辦了一次學生作文選優評比,由袁先生主持。他在卜天石一篇參賽的題為《讀西銘》的作文上寫下了蒼老遒勁而又有點歪斜的八個字的眉批:“抑揚爽朗,筆有回瀾。”先生論文以氣為主,這八個字正體現了先生的著意處。

袁先生的兒子袁仲平,從英國牛津大學畢業回國還不到三十歲,少年氣盛,風流倜儻,才華橫溢。他很自負,專找權威挑戰權威都畏而遠之。有天晚上,外語係組織了一個學術報告會,請幾位教授發言。他一來就提議要大家把燈熄掉講,以此向大家挑戰。當時隻有汪梧封敢應戰。

卜天石又想到了張舜徽先生。卜天石在文藝中學時,他就是他的老師,卜天石升入“國師”學習,張先生應馬宗霍先生之聘來“國師”任教。他講課的宗旨就是八個大字:“發越誌趣,開拓胸襟。”他給學生的第一篇作文題是《自紀》。卜天石在作文中自我介紹說:“餘早承家學,尤耽丙部,老莊韓墨,示我廣居。”張先生拍案叫絕:“好,好極了!”

卜天石把思緒又拉回到給他通風報信的李昌身上。他到底是不是地下黨員?突然,卜天石眼前一亮,像黑暗中見到燈光一樣,他得到了答案。史地係有一位主講中國經濟史的老教授李金農先生,早年留學英國,著有《戊戌以後三十年中國政治史》一書,被推為史壇名著。有一次,李金農在講完一段曆史事件之後,突然深有感觸地說:“我讀了一輩子曆史,發現古往今來一直貫穿著新舊兩種勢力的鬥爭,舊的失敗了,新的勝利了。”下課走出教室,李昌對卜天石說:“李老這話不同凡響啊!他並不是一個唯物論者,今天卻說出了一條唯物論的真理。這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學者通過自己長期研究實踐所得出的結論。”平時,卜天石隻隱隱約約地聽別人說他是地下黨員,現在回味起這一段往事來,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禁不住自己暗暗笑了起來。

這使卜天石想起了柳弗民教授,他在倫敦博物館裏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由於白色恐怖嚴重,他講哲學是十分隱蔽含蓄的。他把唯物主義改稱為物質論或物本論,把辯證法改稱為有機論,稱馬克思為卡爾,稱列寧為伊裏奇,以避免引起那些不學無術的特務們的注意。同學們發現了他的思想進步,便通過他一個和卜天石同班的妹妹柳光明帶他們到他哥哥家裏。當時他租住在藍田郊外的一所民房裏,內外都粉刷得雪白,戲稱之為“白宮”。他利用星期天,悄悄地給同學們講《資本論》《費爾巴哈論》。“白宮”給卜天石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國師”的名流太多了,如鼎鼎大名的朱山平、鍾鍾山、董渭川、高覺敷、龍寰山等一大批教授。回憶起來,使他如沐春風如飲甘露。

不知不覺中,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便來到了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