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七斤走的時候端午讀初三了吧,要是七斤好好的,不喝酒不發酒瘋,現在也能和你一起享福了。”
桂香姨說:“七斤後來是越老越瘋癲了,天天抱著酒瓶灌,灌醉了就亂跑,今天掉河裏摔斷腿,明天掉坑裏扭折胳膊,老大實在是忍不下去才把他趕走,我也不敢攔,那時已是老大在當家——老大雖不是我親生的,從小也是跟親生的一樣養,讀書蓋房子娶親,沒虧待過……老大趕走七斤後我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爛了,以前吃了那麼多的苦,遭了那麼多的罪,從來沒哭過。”
桂香姨說起這些眼睛還是紅紅的,不過臉上並沒有悲傷的表情。
當話題轉到她第二個兒子的時候,她的臉上就放起光來——桂香姨的二兒子是村裏最早考上大學的孩子,如今已在城裏當著不大不小的官了。
“算老天有眼,我的苦沒白吃,如今四個兒子對我還算孝順,老二每年都要把我接到城裏住一個月,什麼活也不讓我幹,吃飯都端到手上,可我哪裏住得慣呀,城裏的房子那麼高,不接地氣,我住幾天就生病,身上這裏痛那裏痛,夜裏也睡不踏實,想回家,你說怪不怪,一回家就哪裏也不痛了。”
母親對桂香姨的這番話很是認同,“我也是啊,住不慣城裏的房子,鴿子籠一樣,憋悶死了,哪有鄉下帶院子的房子住著舒服。”
桂香姨和母親坐在堂前的板凳上一聊就是半天,水也不喝一口,兩個人每次聊的內容其實都差不多——過去的苦日子,現在的家長裏短,身體的老毛病。桂香姨也喜歡把小賣部的見聞說給母親聽,有次說到我父親,向母親誇道:“天聰待他姐姐真好,一看見他姐姐來買東西就搶著付錢,另外還要多添幾包糕點,天聰真是一個大好人,現在像這樣的人可不多啦。”母親聽到桂香姨這句話臉色變了一下,一抹不高興的神色爬在了眉間。桂香姨沒有覺察到這細微的變化,還是仄著身子坐在板凳上,一個勁地誇讚著我父親。
告狀
母親又在電話裏跟我告狀了。“你爸什麼都瞞著我,從不跟我說真話,問他還不承認。”“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到老了還這樣,從沒有真心對我好過,隻對他的兄弟姐妹們好……”母親在電話裏的聲調越來越高,氣憤之極的樣子。我沒有問出了什麼事。我知道不用追問母親也會說下去,把父親惹她氣惱的事說出來,一五一十地數落,直到她肚子裏脹鼓鼓的氣囊消下去,不再頂著她、硌著她。“你爸哪回在小賣部給我買過糕餅什麼的?看見他姐姐就曉得買了,還塞錢給他姐姐用,回來也不跟我吱一聲,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呢,可我還是知道了……”“桂香說有次你爸還塞了兩百塊錢給你姑母,昨天我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你爸硬是不承認……”“和你爸剛認識的那年,你爸從部隊上回來探親,帶了一大包吃的穿的,盡他姐姐先揀好的拿走,落到我手上都是剩下的……”“前幾年你爸把家裏的茶山分給他的兄弟們,我也是一點都不知道,就算自己家裏種不了給親戚家種,總得和我商量一下吧……”“我昨天不過問了一句,你爸就不高興,今早走的時候也不跟我說話,不說就不說,下次回來我也不搭理他。”我知道母親決不會隻是問了一句,而是會和電話裏一樣,把八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倒一遍,直到對麵聽的人腦神經麻痹,恨不得找個地縫躲進去。
不過在電話裏聽這些還是不用找地縫的,聽著聽著就忍不住想:哎,人老了真跟小孩子一樣。
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半個小時,鼓脹的氣囊差不多癟下去了,也不用我勸慰什麼,突然想開了似的,說:“我也不和你爸生氣了,想吃什麼自己買去,我的退休工資不比他少,又不是沒有錢。”
無論母親開始打電話時聲調多高,掛電話之前聲調都會平緩下來,“下班回去幫你爸多做點事,他身體不好,不要讓他太累。”
當母親說出這句話時,聲調已恢複正常了。
父親通常在周一的早上坐中巴車回城。父親在城裏最主要的事務有兩樣:一是做飯;二是接送在小學讀書的孫子。
早晨的菜地
父親走出老房子的院門時兩手都不空,一手拎著小竹籃,一手拎著蛇皮袋。籃子和袋子裏滿滿地裝著瓜豆之類,大清早從菜地裏摘下的,瓜皮菜葉上還掛著露水珠子。
父親種的菜有一小半帶到城裏去吃,城裏有好幾口人,每餐的飯桌上得有五六個菜。
母親巴不得父親把菜帶走,菜地裏的菜太多了,她實在是吃不了,吃不了的很快就老在地裏,不能吃了,看著就揪心——太可惜了,要知道這些菜在城裏可是很貴的,得花好多錢去買。
為了減少損失,或者說為了節約,母親上頓下頓地吃菜地裏的菜(當然還有自己挖的野菜),這樣父親買回來的葷菜總是吃不掉,冬天還好,吃不掉就擱著,也不會壞,到夏天便不行了,一天也擱不了,過一夜就壞掉了,魚變成臭魚,肉也泛出可疑的腐敗味道——原本是為了節約,這下反倒浪費了。
母親看著擱壞了的魚肉,扔又舍不得扔,吃又不能吃,簡直陷入了兩難的痛苦中,於是到了夏天母親就不讓父親再買葷菜回來,而父親呢,又總像是沒聽到,或是記不住,到周末小竹籃裏拎回來的還是魚啊肉啊的。
母親便想了些其他的方法,把菜地裏來不及吃的菜曬幹了,裝進那些剝落了釉色的壇壇罐罐,讓父親帶到城裏去,儲存著慢慢吃。
母親常曬的幹菜有:幹莧菜、幹角豆、幹蘿卜、幹葫蘆、幹四季豆、幹茄子、幹辣椒。
蘿卜、葫蘆、茄子、辣椒要切成絲或薄片,攤進大竹匾裏曬著。莧菜、角豆、四季豆則要在開水裏滾一下,半熟的時候撈起來,瀝幹了水分再攤曬。
母親每晚準時守在電視機前看天氣預報,若天氣預報說預計未來幾天將是晴天,母親便盤算著曬幹菜的事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了床,也不吃早飯,拎著大竹籃去了菜地。
早晨的菜地有股子很好聞的味道,是青草、菜花和成熟瓜豆摻在一起的香,這香味經過夜晚的萃取和露水的過濾,清洌洌,甜津津,深吸幾口,整個人一下子就精神起來,像身邊的植物一樣綠起來、飽滿起來,從裏到外地通透著、清亮著。
比母親更早來到菜地的是鳥雀們——長尾巴的紅嘴藍鵲、胖墩墩的斑鳩、貌不驚人的灰掠鳥、輕靈的畫眉,它們很喜歡把菜地當作清晨的練歌場,比起山林,這裏有更開闊的演練空間。
菜地裏最多的鳥當數麻雀了,成群地來去,一刻也不安靜,麻雀們最喜歡鑽進一人多高的豆架裏,豆葉上有它們愛吃的小青蟲、小瓢蟲,幾乎不用移步便能吃飽。吃飽了美味的蟲子再喝點露水,再吵吵架鬥鬥嘴,或在豆藤上蕩幾個秋千,旁若無人的樣子,仿佛它們才是這片菜地的主人。
當拎著大竹籃的母親到了菜地,鳥雀們會稍稍地飛遠一點。經常的,會從地溝裏突然飛起一對雉雞——先飛起來的是長尾巴的雄雉雞,緊跟著飛起來的是胖胖的雌雉雞,一邊飛一邊驚慌地叫著,跌跌撞撞,像是正在做什麼壞事被發現了似的。每次這對雉雞猛不丁地大叫著飛起時,母親就對它們罵一句:大驚小怪的,嚇我一跳。
過不了片刻,飛遠的鳥雀覺察出母親沒有討厭它們的意思,便解除了防備,又飛近了,在豆架上繼續它們清晨歌會的練習。
母親的柴禾垛
從菜地回來後差不多日上三竿了,母親還沒有吃早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經常忘記吃早飯,等到想起該吃早飯時已快到中午了,幹脆把兩餐並作一餐,這樣倒也省了不少事,還省了柴禾。我覺得母親是故意忘記吃早飯的——為了把柴禾節省下來,母親曾在我麵前念叨,家裏的吸風灶太費柴了,做一頓飯、灌兩瓶開水,至少要燒掉五根劈柴。“不是有液化氣灶和電飯煲嗎?幹嘛還要燒柴禾。”我說。“那些東西隻有你爸回來時用,我是用不慣的。”為了省柴禾,母親有時會把一天的飯菜一次性做好,中午吃一半,留一半晚上熱一熱再吃。“你爸老了,砍不動柴禾了,不省著燒怎麼行呢。”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會把目光從廚房的窗口放出去,落在後院的柴禾垛上。
柴禾垛碼在後院的屋簷下,有半人高,泛著象牙的色澤,平整得簡直像是用刀切出來的。
母親喜歡把柴禾垛碼放得整齊美觀,仿佛柴禾垛碼在那裏是為了給人看而不是用來燒的。母親也喜歡把柴禾垛多多地儲備著,不僅後院裏有,前院齊著院牆的高度也碼了兩垛。在母親看來柴禾的重要性不亞於食物,要有足夠的儲藏,日子才能安心地過下去。
母親通常會把新柴碼在前院。新柴的顏色是好看的油黃色,氣味也好聞,特別是剛劈出來的柴禾,太陽一照,那酣酣的木香就一股一股地往外湧,浸滿了院子。
後院碼的是幹柴,每日燒用的柴禾就從那裏取。等後院的柴禾燒完了,再把前院的柴禾垛挪到後院去,用竹筐一趟趟來回地運著,螞蟻搬家一樣。這是個累人的活,又枯燥,母親卻堅持不讓父親插手,嫌父親做事馬虎,“碼出來的柴禾垛歪歪扭扭的,跳兩隻麻雀上去就倒掉了。”
前院的柴禾垛移到後院後,空出來的地方確實讓人感到有些不安,仿佛是心裏某個地方突然有了空缺,沒著沒落的。為了填補這個空缺,母親就去山邊,將別人砍柴時削下的枝椏和細毛柴撿回家,用柴刀斬斷,碼在院牆下。枝椏和細毛柴碼出的柴禾垛即便整齊,仍然顯得雜碎,沒有氣勢,也不經燒,不過做引火柴倒是挺好的。
“讓衛東請一天假回家吧,”隔了一個月,母親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父親:“要麼請人砍一天柴,院子裏沒有柴禾垛,哪像過日子的人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