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月風(3 / 3)

正說著,看到走進來的陸羽南,便說,“對不起,林庭長,你和他換一下位置好嗎?羽南,到這兒來吧?”

陸羽南擠了過來。伸出手:

“是林庭長吧,聽過你的法律課,很精彩呀。我叫陸羽南。”

他笑容可掬地和梓童握著手。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陸羽南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果然相貌堂堂,風度翩翩。”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黎明,忽然省悟了。“哦,對不起,……以後,有事兒到法庭找我。再見。”

林梓童走了。

“你認識他?”

“嗯。”她說。

“他可是個好人。很實在。”

“和我有什麼關係?”

“好好淡談,處一處嘛?我可不喜歡吃酸葡萄呀?啊。”

“你真壞!”她捅了他一下,“我是任憑溺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女兒沒去子解父親推薦的林梓童,父親卻悄悄跑到群藝館將女兒的“男朋友”了解了個清清楚楚。他大為惱火。我的千金小姐怎能戀上一個……二婚頭!人家還有老婆,孩子!她……是怎麼搞得嘛!

在那個雷雨後的夜晚,父女倆在四樓女兒的宿舍,進行了一場艱難的談話。在父親苦口婆心地就利害、家庭,婚姻與愛情,曆史與將來,民主與法律,風俗與習慣,改革開放與安定團結等許多問題進行了全方位,高深層次的簡明扼要,深入淺出的闡述、論證(他多次將他的閱曆,學生們的升遷,第三者可悲的結局等等等等作為論據對他的論點進行論證)以後,他滿以為女兒會回心轉意,走上他鋪墊的道路。誰知女兒竟啞然一笑(她還笑得出來!父親看了比哭還難受)說:

“爸爸,是我搞對象還是你搞對象?”

“你……怎麼可以這樣和爸爸說話?”

“爸爸,說實在的,我的選擇還是受你們的影響哩!有其父必有其女麼。”

“我又不是第……”

“你和媽媽不都是教師麼?你們相愛的不是很深、很濃,很熱烈麼?你還寫文章稱道誌同道合……”

“那是做文章!”

“文如其人嘛?”

“梓童有什麼不好?”

“我沒說他不好。”

“那你?”

“我不喜歡他。”

結果是老知識分子敗北。

然而,新型知識分子並沒有一毫勝利的喜悅:

“爸爸是怎麼回事呢?”

極度困乏的羽南躺在望雲懷裏,枕著她的腿,酣然欲睡。幾滴眼淚慢慢落在羽南臉上。他睜開眼睛。

“望雲,你,哭了?”

“沒,沒有。俺……也困了。”

她揉揉眼睛。果然,眼睛布滿了血絲。羽南見她拿著自己的西服,一鍾一線縫著破了的袖口,他身上蓋著她的棉襖。他望望她凹陷的腮。她對著他做了個淺淺的笑,艱難地露出一顆雪白的虎牙。然後,低下頭又要縫補。

“望雲,”

“嗯?”

“你知道了?”

“嗯。”

“望雲,我……”他伏在她軟綿綿的腿上。

“羽南,”她撫摸著他又長叉硬又黑又亮的頭發,理順,又弄亂,又理順。“俺早就看出來了。你變了,進城後越來越愛整齊,愛穿扮,胡子刮得勤了,還抹頭油。俺想,男人前頭走,帶著女人兩隻手。你光光溜溜的,俺也榮光。可後來,俺覺得不對勁。你回到家,丟了魂似的。有時拿醋當香油。對俺的話,常常問雞答狗。夜裏你一個人發呆。你有心事,忍著,可俺都看出來了。是俺……配不上你呀!”

她扶著他坐起來,為他披上棉衣,“俺也想同你嘮嘮編歌寫詞,可俺不懂……你幾次讓俺到單位去看看。俺想,看什麼,還不就是讓人家看俺麼?俺要是桃花姐一樣,香噴噴水靈靈的,也早去了,也給你長長臉。可俺,都三十多的人了,又帶個孩子,穿著土裏土氣,說話土裏土氣,這不是丟你的人麼?那次,你和她到家裏米,說是你同事。可俺從你們眉眼裏都看出來了。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她是個……好妹妹呀……”

望雲,你,別說了。

他欲將她攬在懷裏,她推開了。“你聽俺說完,把活倒出來才痛快。當初,你就說,隻要俺帶好孩子。這俺答應了,做到了。這幾年,委曲了你……咱倆缺乏共同語言、樂趣和興趣……你和她有話說,搭配……電視上常演這類事。俺知道,該騰地方了。再在一起,你痛苦,俺也痛苦。你黑天白日不在家,俺守著空洞洞屋子涼冰冰的炕,也不好熬啊。你不提,俺也會提,為你,也為俺吧。俺將來認認真真找一個說得著的莊稼人,也會和睦相處,白頭到老的。而你們,肯定更美滿。更好!俺盼你們……幸福。”

她撫摸著他的鼻子,眼睛,頭高高昂著,頭上仿佛罩著一種神聖的光環。他被感動了,拿起她的手輕輕摩挲著。

“望雲,幾年了,我沒有很好地……”

“別說了。你待俺一百一。隻是孩子。俺磕順慣了,一時離不開,他是你的親骨肉……俺是隻求你,再讓俺弄個一年半載的。等大家都習慣了,俺再還給你。俺以後,也常來走走。看看屋子,看看擺設,看看你。也看看俺那……小冤家,小乖乖呐……!”

她說到最後,抱著羽南的頭,慟哭起來。

D

送情郎送至上陽關大道

情郎哥情小妹雙雙把淚拋。

問一聲我的情郎哥桃花可年年好,

告訴我小親親相會在哪朝?

——《送情郎》小調

陸梁離婚一案存桃源市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一時間,陸羽南成為人們議論巾心,蕭黎明則差不多變成了眾矢之的。法院對此案的態度搖擺,暖昧,令人捉摸不定。起初認為,陸梁結合缺乏堅定的感情基礎,維係婚姻的紐帶是孩子,而孩子又並非梁氏所生。現在,陸已另有所愛,梁亦同意離婚。本來事情到此就可結束了。可後來,據說是市裏哪個大人物在聽取彙報時說了幾句應該安定團結的話,所以,桃源市第(?)份離婚判決書便又悄悄回到了檔案櫥裏。

吃罷晚飯,林梓童匆匆往家趕。剛出法院大門,被一輛摩托車截住了。騎車的人摘掉頭盔打招呼,他才看清是梁望風。

“林庭長,請等一下?”

“有什麼事嗎?梁隊長?”

“那個案子聽說快了結了?”

他顯得有點得意。我姓梁的總不是吃幹飯的吧?“群藝館那個姓蕭的可是蠻有味道呀,怎麼樣,這回你老兄可不費吹灰之力……”

卑鄙!我要是你,就會幫助你姐姐離婚!一想到梁望風在辦案期間明裏暗裏施加的壓力,他就生起一股難按怒火。想不到居然讓他得逞了!

“林庭長,小弟在‘風來儀’酒家擺了一桌,請賞臉去坐坐吧?啊!”

“姓梁的,你別高興的太早。案子辦不出結果,我就把肩上的天平踩進泥裏!大蓋帽當球踢!”

“別那麼裝模作樣了。我可是實心實意等著吃你和那蕭姑娘的喜糖呐?啊,哈哈哈哈。”

“我還沒那麼無恥!再見!”

《烈女夜奔》的劇本準備定稿了。羽南和黎明在一塊對著台詞。

羽南念著(旁唱)。

好一個真情實意烈性女,

不畏強暴不怕風雨襲。

黎明唱:

(雪梅)

想當初你恩我愛情多濃,

到如今鴛鴦拆散怎了情?

不由我熱淚漣漣把郎哥叫,

叫一聲情郎哥你聽分明

……

羽南接:

(士貞)

勸妹妹你且把心意放寬,

眼前事須容咱慢慢商談。

我知你心不願來意不甘,

叫一聲小妹妹……

“別唱了!真沒勁!九十年代的青年,倒不如一個清朝末期的民女。真不知這社會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

蕭黎明情緒最近一直不好。父親已不許她再進家門。梁望風那威脅的目光那紫色的疤痕總在她眼前晃,機關裏人們對她另眼相瞧,親朋好友在規勸無效之後都以不同方式進行幹預。

“真沒想到我們會搞得四麵楚歌!”

她概歎著。將劇本扔到床上,仄著身子。

“步履維艱呐。”

“你……”她站起來,“為什麼不早點出現?你說呀,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前邊有個多才多藝,多情多意的蕭黎明在等我呀?”

他說。

這就叫命運吧?

“所謂命運,其實就是性格的軌跡。不性格的人抉擇決然不共。就如劇中的白雪梅。她也可以按照父親的意願嫁給……”

“那她就不是白雪梅了。”

“所以嘛。”

“你是說,我性格不好?”

“不,我欣賞,準確地說,是讚賞!”

她笑了:

“我讀小學的時侯,有一次去街上玩汽槍打彩球。我瞄得清清楚楚,一扣板機,就是打不住。一直到兜裏的錢快打光了。老漢笑我,姑娘啊,打不住就算了吧。我說,那可不行。我一定要打住!終於,在我僅剩一毛錢的最後一槍,打中了那隻彩球。”

“真是個倔丫頭。”他發現她笑得很天真、可愛。便說,“這次的彩球在哪裏?”

“你家裏!”

“你去的了嗎?”

“去的了!去不了也要去!去不了我們就在館裏……”

姑娘的臉羞紅了,兩片桃雲燒上臉頰。她垂下頭,將頭發散開,拿辮梢在小手指上繞著。

“羽南,其實,我們大可不必這麼拘泥。外人還不知說我們什麼呢?與其讓人家說,……”

她的臉紅得象熟透了的桃子,眼睛裏燃著兩團火焰。她被一種無名的欲望吞噬了,仿佛發著高燒。

羽南,親爰的,你知道麼?我現在是多麼多麼地需要你!需要你的支持,理解,幫助……愛撫啊!我精疲力盡了,我堅持不住了……我……太困乏了,太需要你了……你能給我以安慰麼?羽南……

她癱倒在他懷裏,喃喃著,夢囈一般。

她高聳的乳房摩挲著他的胸脯,一股溫馨的氣息撲到臉上,沁入他肺腑。他慢慢撫摸著她軀體,梳理著她散亂的頭發,深情地親吻著她的手臂,眼睛。她的西服滑落了。頭發斜垂在鬢角,渾身痙摩著,喉嚨似乎向外冒煙。她覺得憋漲得難受。一種神聖的感情,從未有過的感情統治著她。她顯得出奇的美麗。

他和她擁吻著:

“黎明,你是我見到的最美,心靈最純潔的姑娘。我一直把你的感情視做心室聖潔的領地,一片可以憩息的港灣。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玷辱與褻瀆。我不是沒有七情六欲。我也是人,是活生生的男人。我也渴求……可是,你是一朵鮮花,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我不能……”

他和她長時間的接吻,彼此都喘不過氣來。

黎明,我的乖乖,我的安琪兒,你我都要挺住。闖過了這一關,我們就會贏來一個真正屬於我們的美好的黎明!她望著他:

“你真是太偉大,太高尚,太了不起,太男子漢了!我一輩子跟你也學不完,愛不夠哇!”

她勾著他脖子,在他臉上、唇上貪婪地吻著……

望雲一個人默默來到桃林。

她跪在桃花墓前,擺上貢品,婪過紙錢,然後,開始了輕輕的訴說。

桃花姐,俺知道羽南已經另有所愛。俺要退出這個舞台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俺已經學完了小學的課程。這光景,就是做個農民也要有文化,懂科學,會管理。請放心,俺一定能找到疼俺,親俺,憐俺,愛俺的男人的。俺還年輕。和羽南這幾年,俺學到了好多東西。俺懂得該怎樣做人,做一個女人,做一個不被人愛了的女人。俺喜歡羽南,就該讓他過得幸福。強扭的瓜不甜。他怕傷俺的心……可俺已下了決心,同意與他……現在就等法院了。俺已為他們準備了新婚的被褥,家俱,電器,一切全是新的。俺這幾年弄桃樹,做服裝,省吃儉用也攢了幾個錢。俺一定讓他們排排場場,風風光光,熱熱鬧鬧辦喜事。這樣,俺心裏才踏實,臉上才榮光。俺準備向他們要一張新婚照,要有咱陶兒的全家福。俺要走到哪帶到哪,俺要永遠記下這幸福的光景。

到桃林來橋,俺就算個橋吧。

姐姐,俺和羽南就算親戚行走吧?明年桃花開的時候,俺還會來為你掃墳的。

“姐姐,再見了。祝羽南,黎明,陶兒幸福。願你保佑他們吧!”

她折下一枝有幾片嫩葉的桃枝,輕輕插在墓前,然後,慢慢離開了。

畢竟陽春三月,天氣說暖也就暖起來了。柳樹長出了長長的新技,隨著和風輕輕飄曳,輕輕擦著行人的頭,胳臂。楊樹的穗子高高掛著。桃花飄落後,嫩小的桃子便漸漸成形。梨,杏,蘋果也色姿紛呈。農田裏麥苗綠油油,油菜花一片金黃。

晨曦微露。淡淡的霧氣在怡靜的田野飄拂。微微南風,在行人腋下身上吹過。嘩嘩的桃花河水緩緩地流向田野。河堤上,一對青年慢慢走來。男的推著自行車,後座上擱一被卷。女的挎一個精美的坤式書包。他們並肩走著。市區已遠遠被他們甩在身後了,機關幹部大學生深入基層的公文發下來很久了。群藝館雖說不是黨政機關,可照樣照顧了兩個名額。事業單位就這麼回事。

群藝館裏各顯神通。平日斯斯文文的藝術家們鬧得有失體統。陸羽南、蕭黎明都報了名,可結果是陸羽南留,蕭黎明走。本來就令人納悶。《烈女夜奔》演出的成功,使他們在群藝館的處境發生了根本變化,梁陸離婚案也已基本通過,人們差不多都在等吃他倆的喜糖了。萬沒料到,結果卻是這樣。理由當然很充足。蕭黎明大學畢業沒到過基層。可不知國家級戲曲大師們、音樂家、演唱家們是否也要必修勞動鍛煉這一課。而蕭陸的反應更令人驚詫。推托的理由也同樣有千萬條。可他們一條也沒提。當羽南征詢黎明意見時,回答很幹脆:

“去。”

我想也是的。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可惜身無彩鳳雙飛翼呀!”

“什麼意思?”

我恨不能跟你一道走。流放,發配,幹脆做伴好了!

“說哪裏話。兩情若是長久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你與我不同。你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生活底子厚,根基深,反映農村生活有真知灼見。將來肯定會成大器的。而我,正缺乏這一課哩。所以,對我是求之不得。從這點說,決策人物真可謂眼裏有水啊,”

“那是要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的?”他有點眈眈地。

“我喜歡農村。那裏風景如畫,民情淳樸。我正缺乏這種東西。創作總有匱乏之感。這次下去,我是返璞歸真,必將大大有益於我呀。不說了,來,再讓我們共同欣賞一遍大師的《藍色的愛》。”

錄音機裏磁帶在慢慢運行。

風和日麗。

海鷗在平靜的海麵上飛翔。

突然滾過一降雷的轟鳴。

狂風呼嘯,驚濤駭浪撲麵而來。

撞擊著巨石暗礁,拍打著海岸。

兩個巨浪相撞。

掀起一個擎天巨柱,又狠狠摜下來。

一片散金碎玉般浪花。

……

他們來到一座橋下。

“目的地要到了。你回去吧?”

一雙美麗的丹風眼,深深地盯著他。

“黎明,我衷心地祝願你,期望你早日歸來。拿出你的驚世之作。”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謝。我想,經曆了這場磨難,我們會愛得更熱烈,更真切,更深沉,更久遠。待我歸去之日,必將是我們相會之時。”

她的眼圈紅了。春寒料峭,晨風將她的臉吹得發紅。她凝望著遠處的地平線,高高佇立著,象一尊塑像。

“黎明,”

“嗯?”

“你——真美!”

“是嗎?”

“萬裏藍天,千傾碧野,一個超世脫俗的絕代美人與生她養她的天地渾然溶為一體。真美,美極了!我要是會畫,一定馬上來一幅,就叫晨曦麗人圖。”他又動情了。

“人,其實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她掠了掠垂到腮邊的秀發,樣子美麗得他直想哭。“再者,你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換了別人,就可能覺得我一文不值。對不對?”

他將一枚戒指戴在她纖細的手指上。“不對。你的美是高度的心曼美與形體美的統一。你像一朵正值勞華的桃花,花瓣、花心、花蕊、花粉都是美的。桃花是大自然的傑作。真不知當初你父母是怎麼造就你的呀?”

她忘情地投入他的懷抱,緊緊地依戀著他,輕輕地柔聲說:

“你真叫壞。”

他擁抱著她:“明明,我真舍不得讓你走了。雖然不遠,可畢竟不能如往日一般,天天在一起,改稿爭戲……”

兩行熱淚奔湧而出。

她用一塊繡有“蝶戀花”的手帕輕輕為他拭去腮邊的淚水,然後,裝進他衣袋。

“男兒有淚不輕彈。南哥……別……哭……我的羽南哥……”

她啜泣起來。

“我怕。”羽南說;

“怕什麼?”她抬起頭。

“怕失去你。”

“南哥,你愛我愛得太深了。放心吧。我的心,我的一切,非你莫屬。我愛你愛到白樺樹。”

“明明!”

他們擁抱在一起。

……

天際,晨曦欲曉,紅雲滿天。兩人並肩挽手佇立橋頭,極目遠眺。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冉冉升起。

桃花園紅了。

綠野紅了。

桃花河紅了。

兩個年輕人手牽著手,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跑去。

據說,人生盡處都有一棵白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