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鄉(3 / 3)

我的心一下子和她通融了。這時,我才著意打量了她一番。睛藍牛仔褲,漿洗得白白淨淨。小毛線桔紅毛衣,脫脫勾勒出她娜婀的線條。配著鬆鬆的青年式短發,顯得那樣地大方而不落俗套。隻是白嫩的臉蛋有了些許細紋,眼睛卻是依舊炯亮。哦,這正是我心目中的洋二嫂洋二嫂易地為故鄉,能生活如常,我在新地能否如她一般呢?

正想著,她拿出兩套衣裝。吟吟笑著,展開來。“夾克衫是給你的,連衣裙送弟妹—都是嫂子的手藝——給你們送行吧!”

說罷,她舉首望月,一副神色超然的樣子。看著她那麼全身心地投入,我感到受了一股悲壯聖潔的思緒的裹襲,周身充滿了力量。

二嫂,我祝福你!

湯司令,大名勒立公。因了長相與電影裏湯司令相似,便有人那樣叫開了。那時上演的片子又隻那麼一兩部。起初,他護著,與人爭吵。後來叫得多了,也無奈了。我一直以為叫人綽號於人於已都不尊。但那次情急了,偶爾叫出,他便顯出尷尬來。道,“不要再叫我湯司令了!”“為嘛?”

“我正說著媳婦。”於是,再也沒叫。

湯司令立誓要娶一個洋二嫂第二的。他的宿願曾被我譏諷和不屑,細一想,自己骨子裏不也把洋二嫂當作標本了麼?便又覺得湯司令可親。據說,他曾遂過願的。可惜我不在,隻遙致過祝福。據鄉鄰說,是極其標致的一個女子。後來見著她時,問起,卻說“散了!”再問緣由,他便緘了口,腮邊鼓起兩道豎紋來。想必不大相投吧。

我愈發感到二哥幸福了。生前幸福,身後如他,更幸福。

“假如,我一旦走了二哥的路,你能如二嫂一般麼?”

“不會。”妻不屑地說。“你現在去了,我就另嫁。我還有我的人生。”

哦,她對人生做如是說。雖然感情不好接受,但得承認,她有她的道理。就是我自己,假如她此時去了,我將如何,也確乎有些把握不準。

二嫂真是難能可貴。

湯司令的住宅委實不敢恭維。誰要是見過《地道戰》中的村宅,大概與此相差無幾了。四十年一貫製。

“農村中並不是個個都是萬元戶。”

“那是他沒本事。”

“似不盡然。”

就進了屋。

“誰呀?”

隨著這一聲,門簾撩開,閃出一個女人。幹瘦幹瘦的,兩條細小的眼縫尚未與我們完全對峙,就惶惑地欲往回縮。我是立公的老同學,來看看他。

“啊,啊啊。”那臉頓時喜悅了:“快屋裏來吧。他爹,有人看你來了。”

“醜妻近地農家福哇!”我望著她灰朦朦的脊背,感歎道。

“那你何不換一個?”妻嗔怒道。

“當然,美妻更好!”

湯司令側臥在炕。臉色灰黃,眼睛裏透出——絲沉思。隻有嘴巴旁邊兩道豎紋尚可辨出昔口風采。

他掙紮著欲起來,我急忙扶住了他。

老同學,你這是……

瘦女人轉過去擦拭桌上的茶壺。我這才注意到,室內的家什,雖然陳舊,卻一律擦拭得纖塵不染。炕上也拾掇得爽淨。不由又看了瘦女人一眼。

“咳,一言難盡。”湯司令支起身子,女人扶住他。

“那年,看著人家東鄰西舍搞服裝咱也跟著試試。好歹是個高中生哩!頭幾炮也賺了個錢。心就野了。貸了款,購回一車布。可是行情陡跌,做成的服裝堆成山,沒人要。全虧了她呀!”他攥著女人的手,撫摩著“我病倒在家,都是她趕集串村,一件一件賣出去的。又要擺弄莊稼,又要照顧老人、孩子……”

湯司令咳了起來,女人趕忙走出去,端來藥,一匙一匙喂他吃下去,又衝了碗白糖水,看他喝著,才說:兩口子嘛!這過日子,就跟走道一樣,興許哪個不小心摔了跟頭。

互相攙扶著,才能邁過那溝溝坎坎呀!

老同學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一個會意的微笑,我從這微笑裏似乎窺見了他們的明天。

但願他的病早一天好起來!

終於,要告別家鄉了。

村頭。那迷朦的秋日晨霧中村子的輪廓,那嫋嫋,上升的乳白色炊煙,那轟鳴的馬達,那緩緩駛出的摩托車隊,那依偎著肩頭的送行人群……哦,別了,我的父母雙親;別了,我的洋二嫂,湯司令;別了,我的鄉鄰鄉親;別了,我的如詩如畫如夢如仙界的家鄉。

汽車引擎在催著。

我淚眼艨朧了。在汽車輪子緩緩轉動的瞬間,我感到了催生的陣痛。我的家鄉就在那一刻永遠地變成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