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豫王妃卻抬手撫眼,似不敢麵對女兒。
是的,她的女兒非常的聰明,無論教她什麼都是一教都會,小小年紀便可誦百家詩文,她還擅棋藝精音律,她能作詩填詞繪畫,她還會彈天籟般的琴曲,還懂兵書通奇門……她懂這世間很多人都不懂的東西,她還有一雙慧眼可看透這世間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麵,她又是何其懵懂無知!
集雪園中衣食無憂,可人又怎隻是衣食無憂便可一生無憂。
不願女兒重複當年的悲劇,想她不與外人相見,不受外間煩雜,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當年難道真的錯了?
“娘,我給你彈琴吧。”傾泠見母親依不止泣,便想著彈一曲給母親聽,許能稍稍解懷。說罷便將擱在一旁的古琴取過,略一凝神,十指輕劃,刹時間清麗的琴音流瀉滿園。
似怕驚起那初綻的花兒般輕柔,似伴盈盈月華蹁躚的靈逸,轉而又高亢似輕舟破浪般激越飛揚,一會又低如風撫萍花的溫存婉約,再一轉又纏綿入骨似情人呢語百轉千回,一忽兒又是朗日高懸耀射千裏,仿佛間又置身百花叢中無數花仙圍繞歡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脫俗不帶塵氣,如見綠水青山,如歎天落花雨,如笑春風含情,如喜小雪初晴……令安豫王妃聽得如癡如醉,當一曲終了清音猶自嫋嫋。
良久後,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轉,驚鄂的看著女兒,問道:“泠兒此為何曲?娘從不曾聞。”
“娘,此曲名《傾泠月》。”
“《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複,轉而又想起自己從未教過女兒此曲,不由萬分疑惑,“此曲泠兒從哪裏習得?”
傾泠微微一笑,當下便將當年自琴中覓得絹書一事說出。說完後,她自亭中起身,道:“娘,讓你看看女兒這些年的成果。”
話音一落,身形輕輕一躍,人如飛鴻,眨眼間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兩丈高的桂樹上,月下亭亭玉立衣袂輕揚,仿似素娥臨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驚又癡。
她在桂樹上足尖輕輕一點,人又躍高數丈,半空之中一轉身,似羽燕靈巧,又聞她一聲輕笑,雙臂平伸,廣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靜立雲間,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輕盈優雅的飄落地麵。
“娘,這就是絹書上所說的‘輕功’,讓人像飛起來一樣。”
傾泠走回亭中,見母親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隨手一甩,“咚!”一聲那杯便嵌入了亭柱上,而杯身卻是完好的。再接著她手捧著酒壺,然後斟一杯酒,從壺中傾出的酒竟散發著騰騰熱氣,濃濃的酒香頓時溢滿亭中,當滿滿一杯時,她放下酒壺,雙手執酒杯送至母親麵前。“娘,請飲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誰知觸手冰涼,一看,才發現杯中之酒已結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上的瓷杯,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飛出落在她手中,完好無損,隻留亭柱上一個深深的杯印。
一時亭中靜謐,傾泠看著母親,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著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遠。
沉默了半刻後,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間,神色已複靜然,道:“原來泠兒已習得一身武功。”
“原來娘知道這是武功。”傾泠倒想不到母親這般平靜的接受了。
“娘當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當年,娘也是親眼見過……見過一些人舞刀弄劍的,他們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兒更厲害。”
“哦?”傾泠聞言心中又生出一團疑雲,但想來母親定然不答,作罷。再看母親果已不再傷懷,心下暗喜,道:“當年得到絹書時,女兒本想告訴娘的,但後來……後來女兒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練練再說吧,若不成便當無此事,若成了再讓娘知道,娘一定會驚喜的。”說著抬頭看著母親,露一絲嬌憨,“娘,你開不開心?”
“開心。”安豫王妃頷首而笑,“泠兒有此一身武藝,娘不但開心,而且很放心。這以後啊……”伸手摸摸女兒鬢角,眼中滿是愛憐與疼惜,“以後娘就真的放心啦。”
傾泠鬆一口氣,伸手握住母親的手,有些眷戀。她自出生,母親雖對她疼愛卻極少表露,母親總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多是巧姨、鈴姨照顧她,而母女倆也極少有今夜這樣的談話。再過幾日她便要離開了,與母親相見更少,這樣的相處怕是再難得了。一時間,素來淡然的心境也生出了許多的離愁別緒,許多的不舍與遺憾。
“泠兒,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來在決不至有人欺負得了你。隻是你從不曾與外界接觸,也不曾與外人相處,不知人情世故……侯府裏的日子長遠著,你日後得學著怎麼做人處世。”安豫王妃拉女兒在身邊坐下。
“嗯。”傾泠點點頭。
安豫王妃摩挲著女兒久久相看,心頭又是憐愛又是不舍,當目光落在那張完美無瑕的麵容,手驀地一顫,心頭頓生深深的憂歎。這又是一張美得可令人生禍的容顏。
“娘。”傾泠察覺母親的抖動,不由道,“秋夜的風太涼,不如回去吧。”
“嗯。”安豫王妃答應,與女兒攜手起身,步出涼亭,抬首,皓月當空,夜涼如水,她腳下停步,仰望著天邊的明月疏星,半晌後才幽幽道:“泠兒,秋家已是當朝顯貴,你嫁入侯府予你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會引禍端。”
“哦?”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著女兒,微微笑道:“傻孩子,難道你從不曾照鏡子看自己長成什麼模樣不成。”
“就長得和孔昭一樣,沒有缺什麼。”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麼又道,“比她少了兩根手指,其它都一樣的。”
“撲哧!”安豫王妃聞言忍俊不禁,有些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提步回走。
母女倆攜手漫步月下,涼風拂麵,花香襲人,隻覺得無比的靜幽,又倍感溫馨。
回房的這一段路,是傾泠與母親第一次的攜手並行,那一夜的溫情讓她久久銘記,許多年後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
傾泠先送母親回房,房門前,安豫王妃忽然轉身,輕輕的低低的微帶些歎息道:“泠兒,你父王……日後你也莫怨他。他待你雖是……可那終不能全怨他。”
聞言,傾泠驚訝不已,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聽到母親主動提起父王,而且還是……這樣的語氣,一時間再也忍不住,脫口問道:“娘,你與父王……”
可才一開口,安豫王妃卻抬手阻止她追問,朦朧的月色裏,那雙秋水眸中盡是無限的哀傷與疲倦。“泠兒,你莫問。娘總有一天會全部告訴你的,那一天也不會太遠。”說完,她即推門而入,轉而又緊閉門扉。
傾泠立於門外,呆立片刻後,才轉身離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問到底。
而當有一日,所有的疑問全都明了時,卻是以刻骨銘心的悲痛換取。
九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傾泠寅時起身,孔昭侍候著她洗漱,並告知宮裏來迎她的人已在門外等候小半個時辰了。
開門,一盞孤燈下,果見立有一名女官一名內侍,皆是三旬左右的年紀,見她出來齊齊行禮。
“奴婢等拜見公主,賀喜公主!輦車已在府外等侯,請公主吉時進宮。”
“免。”傾泠抬手虛扶。
“謝公主。”
兩人起身,女官將一頂金色飾有龍鳳的圓帽戴在她頭上,帽沿垂下長至下巴的紅色紗巾,正遮了麵容,這是為了避免外人在新郎之前見到新娘的真容,俗語“遮喜”。
內侍見她戴好帽子,轉身揚手,便一乖軟轎至前,女官扶她上轎,然後放下轎簾。
軟轎中一片黑暗,傾泠隻覺得轎身微晃,然後便平平穩穩的前行,一路聽得有齊紮的腳步聲,卻無人言語,過得約莫兩刻鍾的樣子,轎子落下,女官上前打起轎簾,“請公主下轎。”
傾泠出轎,隔著麵紗看去,眼前是全然的陌生,有無數燈火,照得耀如白晝,她環顧一圈,隻看到許許多多的人影。
“公主請登輦。”女官牽引她。
傾泠隨她移步,忽然腳下一頓,女官不由停步看她,卻見她側首望著左前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裏是……
傾泠放開女官的手,往左前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下。隔著麵紗看著前方台階上立著的人,一時都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那裏安豫王與王妃並肩而立,遙遙看著她,身後青氏、成氏、虞氏領著珎泳、珎泓、珎汐、珎汀、珎沁及一眾王府侍從相隨。那是安豫王府一家人最齊紮的一次,那也是傾泠第一次見到父母並肩而立,兩人皆是正裝朝服雍容華美,是如此的匹配。眼中忽然酸澀,似有水氣氤氳,仰首,卻見“安豫王府”四個雍容大字,原來……這裏是王府的門口,十八年來她曾奢想過卻從未曾跨出過的王府大門!
“公主,不能誤了吉時,請登輦。”女官悄聲催促。
傾泠最後看一眼王府看一眼父母,轉身登上七鳳玉輦。車門合上,車輪滾動,晃晃悠悠前行。
寅時四刻至宮門,下輦車換乖肩輦,穿行於層層宮闕。
寅時六刻至純素宮。
純素宮裏燈火通明,內侍、宮人跪了滿滿一殿。當女官為傾泠取下遮喜帽,一宮的人皆屏息靜氣,滿室無聲,便是前去迎接的女官與內侍也是怔在當場。先前在王府裏燈光暗淡不曾看清,此刻明燈相映,才驚覺這位宸華公主之容耀如皓月美勝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