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諒正無計可施,得聞此報,心念一動:既然龍灣那裏的守軍已經被擊潰,那就從龍灣上岸。兵無常勢,打仗最關鍵的就是能夠順勢而變。
陳友諒向來就是不講常規的人。他立刻下令,全軍向龍灣進軍。眼看龐大的艦隊掉頭而去,陳友諒心裏哈哈大笑:“讓朱元璋的主力在這裏埋伏吧,老子要另辟蹊徑了。”
當天下午,陳友諒的艦隊終於來到了龍灣。此時,朱元璋正在不遠處的獅子山上。他在這裏整整待了兩天,時刻都在關注著陳友諒的動靜。他也怕陳友諒不上當。如果陳友諒無視康茂才的作用,無視那座石橋的存在,堅持按原定作戰方案進行,那麼他們的末日就在眼前。
陳友諒如果要拆那座石橋,不過半個時辰。可是江東橋上的石橋容易拆,但心裏的那座石橋卻不容易拆。當陳友諒在那裏心亂如麻時,朱元璋和他的所有將領也都心亂如麻。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的命運全係於陳友諒的一念之間。當他們看到陳友諒那支龐大的艦隊在那裏猶豫不前時,他們都全身冒汗,卻沒有一點辦法。
朱元璋更是度日如年,火把映著他的半邊臉龐,使得那張臉的立體感更強,也更加難看,更加可怖。直到看到陳友諒的船隊向龍灣轉來,他心頭那口氣才鬆了下來,緊繃的臉也鬆了下來。
將領們都歡呼起來,他們得救了。但朱元璋沒有歡呼,他隻是冷靜地看著陳友諒的部隊不斷地棄船上岸,然後高舉旗幟、浩浩蕩蕩地向他的埋伏圈挺進,挺進!
他的手裏緊緊攥著紅旗。當他確認陳友諒的大軍都進入埋伏圈內後,眼中突然間精光四射,把手中的紅旗高高舉起,在空中猛烈地搖動。
朱元璋的部隊都集中隱蔽在石灰山後、應天南城、大勝關後,他們看到紅旗舞動時,便都從不同的地方行動起來,咬著牙現身出來,死死地盯著浩蕩而來的漢軍,等朱元璋的第二個命令。
這時漢兵們也發現了自己四周全站滿了軍人。這些軍人離他們如此之近,連兵器也看得清清楚楚,盔甲上的反光投入到那一雙雙驚訝的眼裏。他們跟陳友諒一樣,心裏暗叫:“中計了,真的中計了。”他們已經大步進入朱元璋設下的埋伏圈裏了。
漢兵們同樣沒有呐喊。雙方都是睜大眼睛,死盯著對方。戰場上出現了可怕的寧靜。什麼叫“山雨欲來風滿樓”?正是此時此刻。不過,朱元璋並沒有讓這段寂靜的時間延長下去。他把紅旗一丟,左邊的親兵把那麵黃旗遞了過去。朱元璋接過黃旗,高高舉起,然後在風中舞動。徐達和常遇春看到黃旗舞起,便大喊一聲“殺”。
陳友諒本來還不怎麼害怕——反正自己的部隊人數比他們多,雖然處在被包圍的地位有點被動,但打起來也不會吃太大虧——可當他看到徐達他們衝下來時,這位剛剛意氣風發了七天的皇帝也不由傻了,大罵朱元璋太缺德。
原來,朱元璋的衝擊部隊都是騎兵,從上往下一衝,鐵騎過處,所向披靡,漢軍擠在一團,毫無還手之力。更可怕的是,朱元璋的部隊居然是輪番衝殺的,這幾隊衝殺累後,退回山上,另幾隊又過來接班,猛砍猛殺。
漢軍人數再多,也禁不住這些虎狼之師的屠殺啊!陳友諒的臉白了起來,下令退回船上。隻要上了船,到了江麵,那就是他們的天下了。漢軍潮水般地向水麵搶過去,他們好不容易衝到江邊,可眼前的情景卻再次讓他們徹底絕望。
他們駕船而來時,長江之水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可當他們被朱元璋的鐵騎席卷衝殺而退回原地時,原本的滔滔江水,已經退潮而去,樓船全部擱淺。
漢軍此時已經陷入無組織狀態,個個隻顧逃命。船隻擱淺,他們更不敢回到岸上,便都紛紛跳下長江。連陳友諒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隻小船,在親兵們的保護之下,拚命劃到江心,然後一路向西,直接狂逃到九江。
朱元璋看到陳友諒部全麵潰退,戰場上呈一邊倒之勢,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取得勝利。戰畢,清理戰場,結果是:殺敵兩萬,俘虜七千;另獲大船一百艘和數百艘小船,足以建設一個大型船隊。
朱元璋大喜,各路將領更是歡呼雀躍。朱元璋握著劉基的手,道:“伯溫真是高才。”其他謀士一聽,都紅了老臉,低著頭站在一邊。朱元璋冷眼看著他們,並沒有再說什麼。
次日,紫金山上。龍灣戰前,朱元璋的很多謀士就曾勸他退到此處死守。如果按照那些謀士們的意見,此時的紫金山正是敵我雙方殊死搏鬥之處。可是現在的紫金山卻一片祥和之氣,山頂之上,藍天白雲,山上樹木蒼翠欲滴。
時近黃昏,禪寺上鍾聲悠悠。平日,這裏香客盈門,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但到此時,大家都已散去,門庭寂靜,唯有淡淡的香煙之味,縈繞於斯,真是好一片佛家聖地。
朱元璋出現在寺前。他轉身看了看身後的石階,伸手摸著自己長長的下巴,神情嚴肅。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大獲全勝之後,居然會在這個黃昏時分孤身來到這裏。這是何處?是佛門清靜所在,同時,也是匪盜猖獗的地方。但他還是來了,一人一劍,像傳說中的俠客。他並不喜歡做俠客,甚至不喜歡俠客。那是一群江湖亂匪一樣的人,作為誌在天下的人,他自然不喜歡那些人。
他居高臨下,把紫金山掃視一遍之後,轉身向山門走去。透過黃昏的光亮,看門的小僧看到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身背長劍,而且麵貌十分凶惡,哪敢阻攔,隻問了一句:“請問客官有何事?”
朱元璋道:“趕路到此,天色已晚,無法再向前行,欲借宿一晚。”
看門小僧急忙向內通報,而朱元璋已經大步走進內寺。住持老禪師聞知,也過來看看,當看到朱元璋時,也不敢說什麼了。他睜著那雙閱人無數的慧眼,借著黃昏之色,上下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覺得他既像俠客,又似強盜,麵容極凶。但再細端詳,此人麵上那份豪邁之誌,又豈是強盜俠客所具備的?
他用枯瘦的手抹了抹眼睛,覺得不管來者是什麼人,還是不得罪為妙。於是,他對朱元璋道:“佛門本為眾生,請施主放心歇息好了。”
朱元璋對寺廟是一點不陌生的。自從他離開皇覺寺後,天天與刀劍為伍,與陰謀詭計相伴,那些振聾發聵的暮鼓晨鍾早已遠離耳際,不掛心中了。此時,再次來到這裏,心頭自是感慨萬端,皇覺寺中的生活又曆曆浮現心頭。物是人非,一至於斯!
朱元璋感慨了一陣,便和衣而睡。睡夢中,突然傳來“篤篤”的聲音。朱元璋霍然而起,側耳而聽。難道被匪徒盯上了?要是在這個寺裏被人殺死,實在太不值得了。可那“篤篤”的聲音十分平和,他細聽之後,才知道是老禪師在敲他的門。
原來住持的心緒也是久久不能平靜。他主持這裏也已經多年,平日接待各方來客,得心應手,但卻從沒有今日這般心情。他越想越覺得此人不簡單。後來,他再也睡不著,決定請這個像盜又像俠的來客到大殿裏講禪。
朱元璋把門打開,把住持請進來。老禪師卻搖了搖頭,道:“老納看施主也是非常之人,有意於此良夜請施主移步大殿賜教一二。”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賜教不敢,能聽老禪師說佛,也不枉到此一遊了。”
大殿真的很大,而且又隻有兩人對坐,顯得更加寂靜寬廣。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大殿,分賓主坐定。住持先開口:“敢問施主仙鄉何處?”
“在下淮右濠州人氏。”
“現下所操何業?”
“目下居無定所。”
“老納看施主之相,殺氣外露,實非祥兆。現下天下紛擾,幹戈四起,似施主這般人才,不若早擇其業,存心向佛,可明人生至理。”
朱元璋一聽,差點笑起來。這等俗理,他早聽得耳朵起繭了。當然,他並沒有笑,而是不動聲色地道:“何為人生至理?”
住持一陣沉吟之後,道:“敢送施主幾句真言:境忘心自滅,心滅境無侵。請施主參禪。”
朱元璋在黑暗中,麵露輕蔑之色。他隔著黑暗,注視著老僧的臉。此時,燭光搖擺,老僧的臉也被搖擺的燭光映得陰晴不定,但他確實是一臉的祥和。可如此世道,這副祥和的麵容真的能普度眾生嗎?朱元璋心頭突然冒出“俗不可耐”這四個字來,然後仰天大笑,聲震屋宇。
住持大驚失色,不知這個似盜非盜、似俠非俠的施主會有什麼舉動。
朱元璋站了起來,緩步走到老僧麵前,猛一伸手,拉出寶劍。萬籟俱靜之下,寶劍出匣之聲清脆響亮。住持臉色刷白,幾乎就要說出“大王饒命,老僧家裏還有八旬老母”的話來了。當然,他並沒有這麼說,隻是顫聲道:“施主意欲如何?如要錢財,全寺之財盡可帶走。”
朱元璋哈哈大笑:“老禪師六根清淨,境無塵埃,為何現在也如此害怕?方今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皆因朝廷腐敗所致。若天下太平,豐衣足食,誰願鋌而走險,四處遊俠?當此天災人禍之際,隻作隔岸觀火,事不關己之態,實屬可恥之人。”他接著大笑幾聲,收劍回匣,回房而去。
老住持聽了這幾句話,頓有醍醐灌頂之感,大聲向朱元璋的背影問:“老納有眼不識泰山,敢問施主大名?”
但朱元璋卻沒有再回答。住持眼看著朱元璋的背影在自己的視野裏消失,聽著那一步一頓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無影無蹤。
住持一夜未眠,天才剛亮,就起身到朱元璋的房裏,但那裏已人去房空。他在房中舉目四看,但見禪房的牆壁上赫然留著幾行朱紅大字: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猶腥;
老僧不識英雄漢,
隻管嘵嘵問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