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黃沙,綿延千裏;灼日淩空,炙焚一切。她坐在帳口,眼神癡迷地傾聽遠遠傳來的廝殺與呐喊。金黃色的光暈從沙漠裏升騰起來,依依渺渺,她一時迷亂,宛若回到山明柳綠的江南。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年幼時,在江南十八曲回、二十亭台的清流上,娘親總是在她耳畔低吟這首詩,她隻是怔怔地望著娘親,任娘親臉上和煦的笑柔化心底每一個角落。她常常在想,如果當初父親沒有拔劍相向,娘親沒有含淚帶笑,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沒有殺戮,沒有企盼,沒有無奈。
暮靄沉沉,黃昏落日。大漠上一片血紅霞光,將廝殺漸漸隱沒。曾有多少個這樣的黃昏,水鄉荷澤的旖旎風光在她心中百轉千回;又有多少次塞外飛雪,將她耳畔鶯燕呢喃的吳儂軟語冰封三尺,如入深淵。她隻想回到江南,回到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江南。
父親說了,擊退了匈奴,就帶她回去江南。隻是,自她四歲來到漠北,十餘年來匈奴何曾擊退過?
雁過留聲,歸期何處。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已經記不得了。記憶的開端是父親沉沉躺在臥榻上,血跡班駁,奄奄一息。之前好象什麼都沒發現過,她的世界隻在這一刻開始。
那臥榻上的真是父親嗎?她問自己。在她什麼都沒發現的時候,父親已經垂垂老去。當年單槍匹馬力戰匈奴十五勇士的豪傑,當年對自己妻子拔劍相向、大義滅親的忠雄,真的是臥在病榻上、氣若遊絲的這個人嗎?
輕輕地坐上塌沿,她伸出手默默攬去父親額前蒼亂的頭發。驀然發現,原本堅毅的臉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很柔和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隻是誰也不願意等,無論是父親、娘親,還是她。
“羽伊,將軍他,真的沒辦法了嗎?”
她垂下頭,如墨長發掩住明亮的眸子,搖頭,隻是搖頭。
······
月亮穿過胡楊林,掛在夜幕正中的時候,父親西去。他死前,一遍又一遍輕呼:“羽伊,羽伊···”刹那間,她淚如雨下。帳內所有人都隻道將軍愛女情深,可她深知,父親心心念念,至死不忘的,是娘親,羽依。羽伊靜靜坐在帳內,神情木然地看著簾幕上下翻飛;月光瑩亮皎潔,投射在她臉上卻是死寂一般的蒼白。娘親的死,是她與父親之間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她知道,父親總是遠遠地看著她,為她安排好一切,卻從不與她親近。他在怕,怕他唯一的女兒怨恨他。
可他卻不知道,當他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時候,女兒正在陰冷的石窟裏抄寫經書,一遍又一遍,縱使玉指生繭、墨枯腸斷也在所不惜,為的,是贖清他的殺孽,以免遭天譴;當他憂心國事,徹夜不眠的時候,女兒帳內的燭火也不曾熄滅,她的輾轉反側隻為父親的黯然白發!
憶往日種種,羽伊早已淚流滿麵,再念及自己空負“醫仙”盛名,卻救不了父親,她意亂心迷,決計刺破指尖經脈,今後不再行醫···
“羽伊!”一聲驚呼劃破夜空,滿天星鬥碎落一地。銀針摔在地上,清脆作響。柏涅心疼地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心底一陣抽搐,她的孱弱叫人肝腸寸斷。
月華流轉,銀光洋灑。這樣的時刻,若能停下,該有多好。綺念轉瞬即逝,他這樣的邊疆戍士怎能給江南細水一般的女子安穩幸福?冷風陣陣,他總算想起此行的目的:“明日正午,將士們護送將軍遺體安葬,請小姐同往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