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流放江南(1 / 3)

世混濁而莫餘知兮,

吾方高馳而不顧。

──《涉江》

第二天早朝時分,群臣激動不安地來到高陽殿。一夜之間,高陽殿左側的東皇太乙廟燒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尚有餘煙嫋嫋。昨夜前來悼喪、哭靈的楚民,後來趕來救火的楚兵楚將和百姓,丟棄在廣場上的冥帛、冥幡和摔破的瓢盆提桶等雜物拋置一地,現在被晨風揚了起來,隨著餘煙餘燼在空中飛舞,仿佛是從懷王燒化的欞柩裏跑出來的死不瞑目的冤魂。不少大臣走過廣場時,淚如泉湧,抽聲咽氣。進到大殿,一見端坐在王位上的頃襄王,跌跪下去便嚎哭不止地喊:

“大王,太慘了,太慘了呀!”

“神廟起火,天象不利!大不利呀!”

“四百年的古廟毀於一旦,真乃罪孽,罪孽啊!”

“先王欞柩被焚,日後叫臣下怎麼麵見先王囉……”

大殿上一片慟哭唏噓之聲,襄王也頗自責地揩揩眼睛,啞聲道:“神廟被焚,先王欞柩葬於火海,這是荊楚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怪事,本王不勝悲痛。昭魚大夫!”

昭魚拭淚跪下應諾:“臣下在。”

“令你即日查處此事。”

令尹子蘭推推靳尚,靳尚慌忙跪奏道:“大王,這還用查嗎?”

“不用查?”襄王疑惑。

“這是明擺著的,”靳尚直起腰子麵對群臣,“這些天在神廟舉行先王招魂大祀的是誰?半夜守靈的是誰?都是三閭大夫屈原呀!這不,喚屈大夫出來一問不就明白了?”

襄王睃視群臣叫喚:“屈原!”

殿下無人回答。額頭上貼著塊膏藥的令尹子蘭,一瘸一拐走到群臣前麵,故意張揚地說:“噢?屈大夫怎麼沒有來?”

“大王,”靳尚站了起來,“事情非常蹊蹺,其實也非常明白。這把火除了他三閭大夫屈原,誰還敢放呢?長久以來屈原怨恨先王貶逐流放他,抱恨自己得不到重用。他咒罵老臣,說老而不死是為賊!”

“大王,”令尹子蘭無中生有造謠惑眾,“屈原是臣下的先生,本不當講。臣以以為屈原的名字本身就有篡奪王位之意。他曾多次對我說,他起名叫平,取字叫原,平正就是天的象征,原是寬廣的大地,他的生辰屬寅,寅乃人。加起來就是天、地、人三者一統,這不是明明白白他要成為統一天下的君王嗎?”

靳尚有恃無恐,肆意搖唇鼓舌:

“所以他造憲令,排擠元老,搞三世而斬;打擊後進新貴,妄想控製楚國在他的股掌之中。而先王英明新王睿智,他的野心不能得逞,於是遷怒於列祖列宗,恨蒼天無眼,神靈不佑,先王不仁,放了一把火將東皇太乙廟及先王欞柩一把火燒了。也許他自己以為做國君無望,不如自焚,這便是不成功則成仁呀!”

襄王一怔道:“這麼說屈原也自焚了?”

“臣下是這麼認為的。”

靳尚的話音未落,昭魚、唐勒、宋玉、景差等大臣一齊跪了下來,不約而同為屈原爭辯道:“大王,靳尚之言不可信,屈大夫決不是那樣的人!”

斯時,屈原披頭散發,怒容滿麵,大步跨進高陽殿,一聲狂笑:“哈哈,我屈原沒被一把火燒死!沒那麼便宜……”

靳尚、子蘭大驚,丟魂失魄地大叫:“鬼,鬼!”

群臣驚恐不已。宋玉、景差、唐勒等迎了上去,攙扶屈原齊喚:“先生!”屈原推開學生,徑直走向頃襄王的王位。

“快快,別讓他過來。”頃襄王驚出一身冷汗,連說話的嗓子都發抖,“屈屈屈原,你……你這副模樣,從哪兒來?”

“從地獄中來。”

“地、地獄中來?”

“蒙大王恩賜毒酒,”屈原又是一聲慘笑,“但是土伯不依。”

“不不……”襄王稍許鎮靜下來,“你不要胡說八道,冤枉本王!”

屈原怒指著公子子蘭,仿佛要看破他的心肺地道:“您可以問你弟弟,那禦賜毒酒就是他──我的學生公子子蘭送去的。”

“不不,”子蘭恨不能地上開坼一頭鑽了進去,“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個瘋子,快快把他轟了出去。”

屈原啞聲狂笑:“哈哈……

“你們想把我屈原送進地獄,

土伯卻說我應該登上九天。

我叫上帝的門官把門打開,

他倚門呆看著我並不開言。

日光暗淡光明的白天消逝,

佩上幽蘭我久久佇立於前。

這世界溷濁得不分美醜惡,

喜歡隱蔽美好而嫉妒生煙。

我叫太陽神慢啊慢慢地走,

望著龜嵫山不要墜落天邊。

路漫漫呀,多麼長多麼遠,

我將上天下地去追索尋覓。

滿懷著憂思焦慮未能抒發,

我怎能選擇死亡就此算完。

……”

頃襄王站了起來,好像了結了一樁公案似地說:“好吧。既然你還活著,我也不忍心將你處死,何況你也是高陽的後裔,楚國的王公貴族!你總以為你是金子別人是沙子,你是鮮花別人都是臭狗屎。你說你不願意同流合汙,別人也不能容忍你指責漫罵;你的腦子裏盡是一些離奇古怪的東西,你喜歡什麼花呀草的,就到江南去吧!那裏水草豐美,洞庭水中藏有蛟龍,沅湘間有娥皇女英的精靈,敘浦辰陽有莽莽叢林,還有豺狼虎豹都是你寫詩的材料。到那兒去吧!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想罵誰就罵誰!”

“在那裏,”屈原異常冷靜,“我最怕聽到秦兵攻陷郢都的消息!”

“免去屈原三閭大夫之職,逐出郢都,流放江南!”頃襄王說罷,拂袖怒喝一聲,“滾遠點,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數日後的屈府。

萬物凋零。家人忙忙碌碌,正在收拾行李。屈原在院子裏給牆根下的一排蘭草培上一鏟土,嬋娟淚盈盈地說:

“先生,您還舍不得這些花草?”

“隻有它們,不管主人榮辱,清香依舊。”

“宋玉、景差就沒有為您說幾句申辯的話?”嬋娟問道。

屈原喟歎一聲:“我身為楚國貴胄,三閭大夫,還保不住自己。他們官卑職小,在混濁的君王那兒,哪有說話的餘地!”

嬋娟偷偷掉下眼淚。

“嬋娟,”他顯出幾分惆悵與慈祥,“多年來我就有個心願,要為你和宋玉把婚事辦了,由於時局一財變遷,心情憂鬱,總沒有如願,一拖再拖,把你都拖成老姑娘了。罪過呀罪過,江南你就不要去了。”

“不,決不!”她淚流滿麵,無比堅定,“嬋娟決意終身不嫁,追隨先生的思想、人格侍候先生一輩子。”

“唉,我又不是那些無道的昏君,自己毀了,還要拉著別人殉葬。”

嬋娟固執地嚷道:“不!”

“聽話,孩子,先生已經是對不起你們了。”

“不,不不。”

“噢,你去通知宋玉,就說我明日一早動身。”

“要他今晚過來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