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把你們的話捎給懷王。”屈原點點頭。
夜,書房。屈原伏案疾書,書桌上堆著一卷卷竹簡。窗外透進微弱的光,雞叫,天亮了。屈原伸伸腰,甩甩酸痛的胳膊,站起身來。
車夫走進門來問:“大人,您今天上朝嗎?”
“上朝。”屈原回答非常幹脆。
“車已經備好了。”車夫邊退邊說。
“不不,”屈原追了幾步大聲道,“你叫幾個人先到朱雀門外大街買一口棺材,放在車上再來接我。”
車夫不解,愣愣地問:“要那玩藝幹什麼?”
屈原揮揮手道:“別問。去吧!”
“是!”車夫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誰死啦,準窮的沒法子了,又來求屈大夫救助。這車夫當的,送棺材都送了好幾趟了,這哪像貴人坐的輦?行善,積德,啥時候又要給我送棺材了……老了。……棺材。”
他悠悠晃晃走到院子中央,吆喝著馬車走了。
馬蹄得得,馬車急急地往楚王宮奔去,屈原端坐在馬車上,前麵橫擱著一口白木棺材。屈原在正陽門下了車,叮囑車夫一句:
“叫我的老鄉幫忙抬進去!”
說完,大步流星走過長長的石甬道,朝高陽殿內走去。
高陽殿上,懷王誌得意滿,端坐王位之上。文臣武將全都跪伏在地上,大禮參拜後,那班老資格的臣子爭先恐後稟奏:
“大王,下臣領地煉銅五千斤,質地純清,色澤光豔,真乃吾主洪福。”
“大王,下臣率民煉銅之時,忽見東方霞光萬丈,金龍騰空,老百姓見了齊頌楚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王,下臣煉銅兩千斤,已經運抵郢都敬獻忠心。”
“大王,下臣獻純銅三千斤。”
懷王大悅道:“想不到一下子煉出這麼多銅!”
“大王,”靳尚奏道,“楚國,開礦煉鐵,冶銅,淘金都先於諸侯各國,且銅匠工藝精湛,如今各位大臣爭先恐後向大王敬獻忠心,依臣下之見不如造一所純銅殿,陳設銅像,那才金碧輝煌,令諸侯咋舌。”
“大王,”令尹子椒補奏曰,“命名萬歲宮如何?”
群臣齊呼:“高見,高見!”
這時,內侍宣:“三閭大夫到!”三閭大夫屈原高冠切雲,長袍曳地急匆匆進得殿來,撲通跪倒大呼:
“大王,臣有十萬火急民情啟奏!”
懷王冷冷地擺了下手道:
“起來說吧!”
屈原無言地遞上一紮萬民策竹簡。懷王從近侍手裏接過來擱在幾案上,翻了翻,卻看也不看地問:“蝗蟲都捉啦?”
“上麵都寫清楚了,”屈原指指那紮竹簡,“請大王過目。”
懷王這才朝竹簡上看去。用牛筋紮得不緊不鬆既結實又舒展自如的竹簡,在他手上慢慢展開。嚴格說這不是簡,而是策。普通竹簡長一尺二寸,而屈原呈上的這份竹簡長達二尺四寸,這稱之為策。懷王看著看著,仿佛這策太沉重,太紮手;漸漸他的手顫抖著,哆嗦著,臉孔由紅轉青,由青到紫,他喘著粗氣,鼓眼暴睛,胡子一翹一翹,突然把策一甩,拍案而起,動雷霆之吼:
“屈原!誰讓你給搞的這份萬民策?是誰給你的這個權力?”
“是大王您呀!”
接著君臣劍拔弩張,在朝堂上發生了一場令群臣驚出身冷汗的唇槍舌戰:
“我要你去捉蝗蟲,煉銅鑄像之事由上官大夫督理,與爾等無關,誰讓你越俎代庖操這份閑心?”
“大王先授臣以左徒,後複出又封臣為三閭大夫,官位不能不說顯赫。然當官不為民作主,就是屍位素餐,妄拿朝廷奉祿!”
“你的官是寡人封的,你不為本王操勞反替百姓說話,你居心何在?”
“孟子說,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百姓是水,大王是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的安危就是大王的安危。鑄銅像祈天邀福,這是荒唐虛妄之事,怎比得事農桑,明法度,使百姓安居樂業,國富兵強?下可邀福於民,上可聞達於諸侯。”
懷王怒不可遏地吼道:“不用你教訓寡人!”
“大王,”屈原嗓音嘶啞,聲淚俱下,“鑄銅像,使貪官汙吏肆無忌憚搜刮民脂民膏。原野上處處高爐,山丘中遍地開礦,精壯男人全都被官府逼去開礦煉銅,田園荒蕪,民怨沸騰,若不趕快停止這種荒唐行為,先王開創的基業將毀於一旦啊!”
“危言聳聽,”懷王不屑地一揮手,“轟出去!”
金甲武士一哄而上,屈原舉起一條胳膊抗爭道:“慢,大王,你不念及屈原一片忠心,不念及楚國的庶民百姓,也要給你的子孫留一條後路呀!”
靳尚出列剌道:“屈原,你竟敢辱罵大王斷子絕孫嗎?”
“你才斷子絕孫哩!”懷王一聲冷笑。
屈原拍拍胸膛說:“我無憂無後。”
懷王氣得瞠目結舌:
“你你……你就不怕死?”
“給我抬上來。”屈原高聲大喊,殿門外景柏、昭春等人抬著棺材不顧武士攔阻直衝進來。縮在兩邊的文臣武將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
懷王憤怒地走下王位,拍拍棺材道:“好呀,我就成全你。”說罷,拋下一把寶劍,寒光閃閃,擲地有聲。
眾臣全都目瞪口呆,屈原卻鎮定自若從地上拾起劍,從容不迫地說:“大王,你可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嗎?”
“說吧!”
“我死之後,請把我的眼睛挖出來,釘在對麵的宮牆上,”屈原手指對麵牆壁,“我要看著你的王宮怎樣坍塌!”
懷王氣得發抖。
“屈大夫,屈原,”靳尚走了過來,心懷歹毒地指著屈原說,“要是老鷹把你那兩顆珠子刁走了呢?”
屈原不語。
“剛才還慷慨激昂,”靳尚得意冷笑,“怎麼,不說話啦?”
“人豈能與狗同語。”屈原說罷,解開衣領,舉起劍,架在脖子上。斯時蒙優一個箭步竄出,一把奪過屈原手中的劍,大喊:“大王,上當啦!屈原上萬民策,打著為民請命的晃子,侮罵大王,激怒群臣,甚至把棺材抬上殿來,是可忍孰不可忍!您以為他是來要挾君王嗎?錯啦,他是來找死呀!”
懷王冷酷地道:“成全他!”
“蒙大人,”靳尚質問,“你說他是真找死?”
“沒錯。”
“既然想死,他身上佩有寶劍,河裏沒蓋蓋子,就到長街市上買根繩子才幾錢碎銀子,哪兒不好死,非上這兒來?”
蒙優不理睬靳尚,轉對重又回到王位上的懷王說:“大王,他是要借大王您的手,殺身成仁。屈原,他詩名滿天下道德貫九洲,他缺啥呢,就缺個死得其所重於泰山。如他為黎民請命,為社稷死諫,您要真殺了他,普天下都會為他建宗廟,立牌坊,普天齊頌,千古留芳,不正中了他的奸計?您想想,比幹是怎麼死的?彭鹹為什麼自殺?他今兒個演的就是比幹、彭鹹的戲呀!”
“嗯,那……”懷王思忖,“那寡人不成了桀紂?”
“下臣不敢,這話可是您自己說的。”蒙優退避著。
“屈原呀屈原,”懷王恍然大悟道,“都說你秉性耿直,想不到你是如此的詭計多端,本王才不上你的當,我偏偏不讓你死。”
“大王,”蒙優一塊石頭落了地,進一步地煽風點火道,“不但不能讓他死,而且活也不能讓他活得輕鬆。”
“有什麼高招,快說!”懷王盯著蒙優,蒙優也就秉正直言:“您還讓他當官,還要他天天上朝,還讓他多嘴多舌,讓他看著這一班文臣武將為非作歹,就活活地把他氣死!氣得他生不如死……”
“不不不,”懷王滿臉陰沉地連連搖頭,“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就叫他生不如死,將他逐出郢都,流放漢北。”
“遵旨!”靳尚和令尹子椒一同出班,相互望了一眼,仿佛誰也弄不清現在誰是楚國的令尹──宰相。
懷王不管這些,拂袖而去。
“蒙優,”大王一走,老柱國才顯得生動些,“你小子今天連老子也一起罵了,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得罪,得罪。”蒙優滑稽地拱手道,“本臣今天腸胃不舒服,隻吃了一鬥三升米稀飯,說起話來粘粘糊糊的,見諒,見諒!”
屈原呆呆地立在那裏。
景差走上去扶住屈原,無可奈何地叫了聲:“先生……”
老柱國、蒙優和唐勒、昭魚幾個新大臣走過來,大臣們愛慕能助地勸慰了幾句。蒙優卻向屈原一揖首道:“走吧,屈夫子,漢北那地方不錯,伯牙曾在那裏彈奏過‘高山流水’,你到了那裏一定能找到知音。”
“唉──”屈原長歎了口氣,“子期一去,知音難覓。那就走吧!”他向景柏、昭春一示意,拍拍白木棺材。他扶著,倆人抬著棺材朝大殿外走去。
老柱國和唐勒、景差、昭魚、蒙優等大臣目送著三閭大夫和棺材,走出中門,走過廣場,消逝在正陽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