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複出三閭大夫(1 / 3)

悲回風之搖蕙兮,

心冤結而內傷。

──《悲回風》

左徒大夫屈府後院,花樹凋謝,落葉飄零,已是一派悲秋景象。剛過而立之年就失去愛妻的屈原,深懷失荊之痛和國事之憂,撫琴低唱,排遣心中積壓的無限憂思悲憤和創傷。秋日的曙光,照出他消瘦畸長的剪影。血與火一般熾熱的詩句,像火山爆發也似從他心胸深處迸湧奔瀉而出,勢不可擋:

我喜諫諍而招致憂患啊,

抒發我的憂思憤懣之情。

……

我竭盡忠誠輔佐懷王啊,

反被群小視為贅瘤嫉恨。

不妄獻媚就背離群小啊,

隻待明君了解我的品行!

言與行可以一一印證啊,

情與貌不會扭曲而變形。

因知我者莫過於懷王啊,

所以驗證不需遠求他人。

……

屈媭挽著包袱和從歸州前來吊喪的屈翠鵑、景柏、昭春等幾位鄉親,在嬋娟陪同下走了過來,屈原開始毫無察覺。屈媭走到弟弟跟前,又是心疼又是哀怨地說:“平弟啊,你又是一夜未曾合眼了吧!”

屈原沒有回應,默默無語。

眾鄉親也勸說:“屈大夫,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東西都收拾好了,”屈媭臨走時又有太多擔心,“我就先回老家了,你也別挨得太久,這種肮髒的地方,不是你能呆得下去的。”

屈原雙手擱在琴上,無力地站了起來,怏怏地說:“去吧,姐姐,您先回去整治一下咱家的園子,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要種下九頃地的春蘭,還要栽下百畝田的秧薰,我要把留夷和揭車這兩種香草栽在一起,再夾雜些杜衡和芳芷。希望它們的枝葉茂盛起來,等開花時節我便回來收獲。嘿嘿,這裏是太齷濁了,讓我快快回到故鄉,早上飲用木蘭花上的清露,在傍晚吮食秋菊瓣上的紅霜。”

“好的,就照你的意思辦。”屈媭完全理解弟弟此時此刻的心境,“隻是你要保重身體,像這樣麵黃肌瘦,真叫人放心不下。”

屈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語意綿長地說:“隻要內心是真正地美好而堅定,即使長久地麵黃肌瘦又有何妨!”

“我們在這裏吵擾了。”鄉親們紛紛告別。

“好走,”屈原邊送客人邊說,“郢都不是你們呆的地方,這裏太險惡了!人隻說京都繁華,卻不知官場腐敗,你們還是回家過安穩日子吧。”

“嬋娟,你們要好好照顧先生。”走到門口,屈媭一再叮囑。

“大姑,您就放心走,我會照顧好先生的!”

莊蝶走了過來,淚淋淋地說:“您要走了,我……”

“等時局穩定些,還是找你哥去,”屈媭拉著莊蝶姑娘的手,親切地關照道,“時間長了,隻怕先生也保你不住。”

莊蝶含著淚點點頭。屈媭又補了一句:“你不要去送了,千萬不能拋頭露麵,鄭家不會放過你的,你快回房裏去。”

莊蝶點頭稱是,突然大哭著跑回內室。

“哎,多可憐的孩子!”屈媭一路感歎不已,隨大夥走到龍橋河邊,剛要上船,她又回頭對弟弟、嬋娟和家仆們說,“你們都回吧。”

姐弟依依惜別。堂妹翠鵑和景柏、昭春等鄉親都上了船,屈媭姐最末一個走到了船頭上,烏篷船解纜撐篙,緩緩離岸。屈原呆呆地望著站在船頭上的姐姐,一綹綹白發在風中飄動,漸漸遠去,他心裏像淋了鹵水一般疼痛、淒涼,情不自禁地在岸上相跟著,相送著,一直送到龍橋河水門,送出長湖,送到大江邊。大江上波濤滾滾,烏篷船逆流而上,站在船頭的姐姐成了個小黑點,屈原依然呆立在江堤上,一臉悲戚之情。如牛似馬,四肢葡伏著爬行的纖夫,纖索炸響,迎風哼出無字的歌號:

嗨喲喲……咳喲……

嗨喲喲……喲咳……

原來決定不親自接見張儀的懷王,突然又改變了主意──這要歸功於張儀卓越的外交才能,同時也得益於楚王室中那些貪婪競進的腐臣。

一到入夜,在國賓館閑了一天的張儀和他的隨員,便像夜貓子坐上華輦轎車,穿街過巷去拜訪靳府、令尹府、太卜府、莫敖府、司馬府……馬車轔轔駛進上官大夫府第,秦客為張儀開啟了後門,馬車入內。靳尚抑製不住滿臉的驚喜,一一清點車上的黃金、珍寶,爾後在密室與張儀促膝長談。在令尹府,令尹子椒瞪圓了昏花的老眼,望著擺在桌上的人參、鹿角和黃金,還有無數秦川隴西的土特產,張儀在一旁露出穩操勝券的微笑。太卜府裏的鄭詹,戰戰兢兢,抹去嘴角上的流涎,審視他麵前的珍珠瑪瑙和黃金。在另一場合的老莫敖昭朋、老司馬景書,全都瞪著貪婪的眼睛……

於是,在楚王宮便發生了戲劇性的那一幕──懷王和群臣商討是否接見張儀一事,蒙在鼓裏的懷王,開始還理直氣壯地說:

“張儀這小子,偷了柱國昭陽府上的‘和氏璧’,這筆賬還沒同他算清楚。如今他又以秦使身份來楚國,不管他在秦國的官有多大,到了楚國他還是個小偷,寡人不見!”

令尹子椒諫道:“大王,萬萬不可──張儀先生是秦王派來楚國的使臣,他並無惡意,不管怎麼說,大王也應該以使臣之禮接見。”

“家仇不害國禮,”莫敖昭朋也賣勁地打著邊鼓,“以老臣之見,不僅應當見他,還應厚禮相待,不失君子國風度。”

“大王,”靳尚進一步闡述他的“高見”,“下臣以為,秦國和齊國一樣是天下大國,強國。齊國距楚國遙遠,秦國就在楚國的家門口,現在家門口的秦國派使臣來楚國重修舊好,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就算大王暫時不願和秦國和好,與張儀先生談談也是有益無害呀!知己知彼,心中有數,才能百戰不殆嘛!”

除開柱國昭陽、屈丐、蒙優等少數大臣外,其他凡是得到過張儀“厚禮”的文臣武將,無一不一邊倒,跪伏於地,向楚懷王力諫:

“大王,應當接見張儀先生!”

懷王不耐煩地說:“既然大家都說要見,那就見吧。”

“大王聖明,”靳尚立即喜形於色,“下臣立即傳旨。”

懷王搖搖手道:“不,宣他到白馬宮──接待這種人隻能在關牲口的地方。”

“這……下臣遵旨。”靳尚雖然覺得有點不恭,但大王接見總比不見的好,還是滿心歡喜,匆匆忙忙下殿去了。

“慢,靳尚……”懷王突然問,“屈原怎麼沒有來呀?”

“大王,”靳尚轉了回來,揣摸不準懷王心意地說,“屈原已經罷去了左徒大夫之職,沒有陛下的召見,他不能上殿。”

“是嗎?”懷王似乎早忘了有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