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王奇怪地問：“蒙優，你嚎哭什麼？”
蒙優哭道：“大王，這匹馬是大王最珍愛的馬，就憑楚國這樣大的國家，有什麼辦不到的呢？哇哇哇……這一班糊塗蟲（臣）卻要用大夫的禮儀來埋葬它，太輕了，太輕了！請大王用人君之禮來埋葬它。”
“噢，”懷王愣了愣，“如何用人君之禮？”
“臣請求大王用雕刻龍紋雲飾的玉做棺材，用文梓木做槨，用楠、楓、橡、樟做題湊。”蒙優有板有眼地說，“派甲士挖壙穴，叫老人和兒童背土。齊國、趙國陪侍在前麵；韓國、魏國在後麵護衛。廟堂祭祀用太牢做祭品，封給千戶大的地方做祭祀的奉邑。諸侯聽到這件事，都知道大王輕視人而貴重馬，於是乎在央央楚國人賤獸貴，人獸倒置，楚國的人才也就滾滾外流，門板都擋不住；外國人哩，請也請不進，鬼都不上門。這不就是大王隆葬寶馬的後果嗎？”
“寡人的過錯竟到了如此地步？”懷王不悅地打斷蒙優的胡說八道，“按你下大夫之意該怎麼辦？”
蒙優諫道：“大王，它不過是匹馬，馬就是馬，功勞最大也是匹馬；就好比功勞最大的人還是人一樣。無功之人三世而斬，有功之馬怎麼不能死後立斬呢？請大王把它當作六畜來對待，在宮外挖個土灶為槨，用銅鼎作棺，薑棗調味，下麵鋪上木蘭樹皮，柴薪為供，糯米為祭，用大火燉煮，埋葬在人的肚腸中，化解在永恒的自然裏。”
“啊！”懷王豎起了濃眉，“這還了得？”
“了得了得，”蒙優反話正說，“此事傳揚開去，天下人都要說大王秉堯舜之德，人、畜有別，愛賢臣勝過愛公（功）馬……”
群臣轟然大笑：“了得，了得──！”
懷王似乎被蒙優的滑稽和臣僚的歡笑感染了，大聲宣旨：
“好啦好啦，速傳宮中禦膳太官，按蒙大夫所講之禮厚葬寶馬——就讓君臣共享一餐馬肉吧！”
白馬宮外的石階下，呆立著屈原。
他是今天一早，聽市井之上沸沸揚揚傳聞：楚王的寶馬雪龍駒死了，大王要以大夫之禮安葬寶馬，傳令文武百官去白馬宮為馬送葬。他雖沒有接到這個荒誕的“傳令”，但估計今天懷王一定在白馬宮，便不顧一切地趕來了。剛一走近雨台山，遠遠看到細腰宮，他便有些不能自主了。下了車，朝白馬宮走去時，隻見細腰宮裏蒿草叢生，狐兔出沒，一片淒涼，已非昔日可比了。他總覺得蒙著黑紗的夔柳，站在荒草中死死盯著他，令他背脊發麻。現在已經在石階下站了個多時辰，耳膜中似乎一直隱隱傳來夔柳的悲歌……
他已死心踏地：就是在這裏站到海枯石爛，站到天覆地傾，冒死也要麵見懷王直諫、死諫──阻止懷王荒謬地“葬馬”不是最終目的，還有比“葬馬”更緊要的維係楚國生死存亡的憲令啊！新憲令不能頒布，那比“葬馬”重要得多。
白馬宮的大院裏，禦膳忙忙碌碌，掃開草坪累灶，架鼎。雪龍馬在一旁被剝皮剔腸，一劈八塊，丟進銅鼎，烈火熊熊，銅鼎滾沸。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懷王和群臣熙熙攘攘，熱熱鬧鬧，走出大殿，來到大院一個八角亭裏，赴馬肉宴。
屈原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攔住懷王。懷王似乎忘掉了內侍稟報過“屈大夫求見”，忘掉了屈原的存在。猛一見到他曾無比倚重、信任過的左徒屈原，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措辭：“屈……大夫，你站在這裏幹什麼？”
“大王，”屈原也同樣萬分激動，“宮外紛紛揚揚，說大王要用大夫之禮厚葬一匹死馬？究竟有沒有這樣的事？”
“蒙優已經諫過了，你不要再開口！”懷王是訓斥的口氣。
“馬，臣下可以不說了。”屈原定定神，毅然道，“可是大王，下臣草擬的新憲令呈報大王已經數旬了，下臣以為，當今楚國，悠悠萬事，惟此惟大，乞望大王盡快頒布憲令，使國有法可張，臣民有法可依……”
懷王生硬地說：“那道憲令不要了！”
屈原把左徒大夫的官袍一撩，跪伏於地，爭諫道：“大王，這是最重要的一道憲令！比商君、吳起變法的律令還重要，您可千萬不能不要啊！不要，就是不要楚國的法治，不要楚國的富強，不要楚國的民心……”
“屈大夫，”站在一旁的上官大夫靳尚，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句，“難道大王還不知道那些條令重要不重要？”
懷王欲走。屈原膝行於地，再次攔住懷王力諫：“大王，法律不張，法治不嚴，貴族領主權傾朝野，占地為王，為非作歹，小民百姓冤屈難伸……”
靳尚用心叵測地說：“國家大事大王想不到，隻有你屈原想得到？”
懷王聽到此，臉都氣歪了。
屈原死諫道：
“正是無法無天，才有公子王孫馬踏青苗，踩死老翁，草菅人命；正是無法無天，才有私設水牢，濫用私刑，苛捐雜稅，貪汙腐敗，民不聊生；正是無法無天，才有領主割據，削弱君國，導致六國聯軍的失敗……如此下去，國將不國，內憂外困，官逼民反，我們大楚之國就真正危險了呀……”
“危言聳聽。”懷王鐵青著臉，欲走。屈原抱住他的腿誓死如歸地喊：“大王！切不可輕信小人之言誤了國家啊！”
懷王厭惡地甩脫屈原，大聲道：“來人，賞屈大夫一塊馬肉！”
眾臣大笑。屈原無比驚愕，無地自容。懷王欲走又回頭，拉長著臉道：“不是本王召你進宮，你……你就不必來了。”
屈原踉蹌地站了起來，高呼：“大王！”
“我不想再見到你！”懷王怒喝一聲，在靳尚等一班佞臣的蜂擁下朝八角亭裏走去，去赴馬肉宴。群臣喜氣洋洋，去分噬一杯羹。
屈原一個趔趄，仆倒在地，他伸出一雙胳臂，像呼喊懷王，又像是喊天：“大王，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老天呀！秦國在磨刀謔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