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念想”與我口中的,根本不是指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她有她的意思,我有我的意思。
律樨滿臉笑容:“咱倆是不打不相識,以後你要常去駙馬府,咱們出城騎馬去。那種馳騁在草原上的感覺,我知道你喜歡。王宮中的蒙泉園,跟城外感覺根本不一樣。”
我依舊微笑,輕頷下首:“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很樂意。”
律樨心機還是單純,根本沒有意識到我話中有話。她臉上掛著盈盈笑意:“以後咱們生了寶寶,還可做親家。”
我笑容一僵,胸口隱隱地有點痛。
“新娘子可準備好了?”房外蕭達石的聲音一反往常謙恭,歡快語調中透著幾分隨意。
阿碧還沒開口,律樨已大笑著說:“隻等新郎來接了。”
門被推開,身穿大紅喜袍的宏光大步跨進門。
燕京作為中原故地,雖被北奴統轄,但燕京城的南鴻人依然沿襲祖輩婚俗習慣。平民之中通婚早已普通,因而,所謂北奴婚俗早已名存實亡。特別是宇文隆緒默許貴族男子可隨意娶漢家女子後,漢家婚俗頓時成為主導。因此,王府婚宴,無論是禮節還是形式,都是這種特定曆史環境下生成的特有風俗。
太後與大王同時出現在一個婚宴上,造成了北奴權貴齊聚一堂的盛大場麵。但這並不是氣氛達到最高的原因。當我與宏光行禮時,太後最寵愛的律樨公主竟然跟著新娘為新娘整理裙裳,這個細節把全場氣氛烘托到了最高點。群臣的恭賀聲幾乎掀掉了王府的屋頂。
這雖與王府往常風格迥異,可是,大家都清楚原因是什麼。
儀式繁複,宏光恐我疲倦,不時輕聲叮囑:“蠻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好。”
可他哪裏知道我雖然已是精疲力竭,可心裏卻希望這場婚禮永遠不結束。這樣,他就可以永遠握著我的手,我就可永遠站在他的身邊。
“永遠”兩字尚在腦中盤旋,我已被送入轡輧閣。
兩根紅燭早已燃起,床上也堆滿了紅棗花生等預示吉祥的東西。
我把一幹丫頭擋在門外,走到床邊撫摸著那兩個菱形枕,昨晚愛痕猶在今日卻要分離。我一直強撐著的情緒再也無法撐下去,也不願再撐,於是,熱淚順腮而下,撲到滿是幹果子的床上大哭起來。
哭聲我雖已控製到最小,房外阿碧仍然聽到了,她警覺地敲了下門:“少夫人,還是讓我進去伺候著吧?”
我急忙止淚,坐起來頭向後仰起,覺得這樣做,淚就不會再流出來。待情緒平穩一些,我故作輕鬆:“我有點累,想趁機休息一會兒,如果沒什麼事不要再來打擾我。”
阿碧聲音悶悶的:“奴婢這就退下。”
我環視一周,心中雖有萬般不願,但步子仍挪向紅木衣櫃,那裏麵有我昨日準備好的東西。
我拿出櫃子一角的男式米白蠶衣,用手細細撫摸一陣,放在床邊,並把道別的信放在上麵:小蠻走了,勿尋勿掛。
沒有寫原因,因為我實不知該如何寫。
信的內容短得不能再短,那是我不敢說太多,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會不願意離開。
把明黃緞麵裙裳妝奩包好,脫了嫁衣,鬆下長發,換上娘親親手做的米白蠶衣,經房後泉湯推窗輕躍上房頂。
王府奴仆本就不多,此時都在前院忙碌,一路之上沒有遇到一人,我輕易地出了王府。
出城門,我繞過官道,專擇荒僻小路疾行。
天擦黑時,人已在連綿起伏的一座山嶺中。
白天還是秋日高照,這會兒竟是小雨淅瀝,雨絲兒撲麵而來,落在臉上身上,經風一吹竟有些沁骨冷意。
我所行崎嶇小道兩側林木高聳,白天可遮天蔽日,可現在光線極其暗淡,前方道路已看不清。
縱身而起,雙腳不住變換輕踏樹幹,身形在樹與樹之間向前疾飄,盞茶工夫,出了那片林子,才發覺自己進入一個山穀。
三麵環山,我來的方向居然是唯一的出口。抬眼遠眺,夜色下,滿山深綠已變為黑色,而半山腰白煙繚繞飄散,黑白映襯有絲詭異的美。
就這樣毫無目的走到哪算哪嗎?
前方的路在哪?回我們的山穀?可是娘親爹爹還在囚牢之中,家中無人,回去幹什麼。去汴梁?受孕才四個月剛才飛縱之時已感吃力,月份再大些,還能翻越宮牆去救娘親嗎?顯然不可能。
可是,娘親被困皇宮始終是我的心病,若他們不能被安全救出,我走到哪兒心都不能安寧。
去汴梁等待時機。
心思已定,我邁步向前走去,不管發生什麼事,前麵的路還是要自己走。
“富貴,撒完尿快快進屋,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濕了衣裳,明日沒有穿的了。”一個女人的高嗓門響在前方。
我心中一喜,今夜住宿有了地方。
繞過兩片小菜田,來到農舍前。舉手輕叩房門,隨著蹦跳的腳步聲,房門打開,裏麵露出一張稚嫩的臉:“姑姑,你迷路了嗎?”
我一怔,小家夥繼續問:“如果不是迷路,怎麼天黑了還不回家去?”
我張口欲答,小家夥背後已出現一位身子高挑的婦人,她上下打量我一眼,揪著小家夥的耳朵,把他拎到一邊,粗聲道:“富貴,既然知道姑姑迷路,還杵在門口擋住道。”
富貴苦著臉:“姑姑,你快進來。娘親,姑姑都進來了,你的手能鬆開了吧。”
那婦人話很少,領我進門後,直接在簡陋的木桌上加了副碗筷:“隻有菜粥,將就著吃些吧。”
桌子很矮,凳子更矮。
我坐下去,雙腿緊抵著已隆起的肚子,身子不由得向後仰了些,根本不能低下頭,隻好端起碗來慢慢喝著。
那婦人看我一眼:“既然不想打掉,就不要作踐自己。逃避不是辦法,自己做錯的事就要自己承擔,孩子沒有什麼錯。”
我心中微愣,她不似普通農婦,況且她的北奴語說得很純正地道。
想到這兒,我心中升起絲警覺,快速打量房內。除了他們母子倆,似乎沒有其他人。
深山之中,孤兒寡母獨居,難道僅僅是避世?
我放下粥碗,正思量著如何開口時,富貴拿起木勺為我又盛半碗:“姑姑,飯做少了,你夠嗎?如果不夠,我碗裏的給你。”
望著孩子真誠的笑臉,我摸了下他的腦袋,道:“姑姑夠了。”
那婦人默聽著富貴懂事的話語,臉上現出自見到她起的第一絲笑容。
我心中躊躇一瞬,還是開了口:“姐姐,一個不期而至的孩子,母親心中並不希望他的到來,出生後,這個母親能一心一意對他好嗎?”
那婦人慈愛地瞅了眼富貴:“即使這個母親恨他的到來,生下後,這個母親也會全心全意愛他,會窮畢生力量讓他生活無憂,會為他甘願放棄一切。”
知道這個孩子存在時他已在我腹中孕育了四個月。開始雖有震驚,雖心有不甘,但靜下來輕輕撫摸他時,心頭湧出的那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覺,實在是異常溫暖,我覺得,我心底排斥的並不是他。
這個認知其實很令我難過。但是,我卻不願結束他的生命。
見我默著不語,那婦人沒有再次開口。她哄富貴上床睡覺後,開始默默收拾起桌上的鍋碗。
我把身前的碗遞過去,道:“姐姐,我想在這裏住半個月。”
那婦人頭未抬,淡淡地問:“躲避愛你的人?”
我心中一酸:“孩子的父親,我不願見他。而我相公,我無顏見他。”
那婦人幽幽一歎:“別說半個月,就是一個月、半年、一輩子住下來,我與富貴也是願意的,這穀裏已幾年沒有人來過了。”
山中無日月,日升日落第九次時,據那位被我稱為姐姐的婦人說,山中來了群訓練有素的人,若不是山穀外荊棘叢生,根本沒有出入山穀的明路,他們真有可能進山穀來,因為瞧他們那勁頭,恨不得把整座山一寸一寸翻一遍。
我心中絞痛,卻不願流露出來。
說這話時,婦人滿臉狐疑盯著我,似是不解為何那日我不隻進來了,還毫發無傷。
我一笑而過,她哪裏知道我是“飛”著進來的。
但事後,富貴神秘地告訴我,他娘親把出穀的密道悄悄封死了。
我仍是淡淡一笑。
太陽第二十次升起時,我拿起包裹,向富貴告別。
那婦人冷眼看著我。我飛身縱起站在枝丫上向她告別:“姐姐,我會記著你的。富貴是男孩子,一直幽居山穀終歸不妥,他年齡越大,越不易融入外麵的社會,姐姐不妨認真考慮下小妹的話。”
那婦人麵容一陣恍惚。
我身形一旋,向穀外如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