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拚命掩飾內心的慌亂,卻不知越想掩飾人就越緊張:“我……你……今天不是要忙生意嗎,我今天就不跟著了,我先回去……”
韓世奇緊緊握著我的手,輕聲問:“今日想去哪裏?”
娘親和鬼叔叔常牽我的手,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心裏怦怦直跳,我理不清思路,也不知該做什麼:“宇文宏光……有沒有回來?我得……趕緊回山,出來很久了,我娘肯定想我了。”其實,心裏想說的並不是這些。
韓世奇麵色平靜,臉上仍有淡淡的笑容,聲音卻冷了許多:“好,我親自帶你過去。”
“我……”
“走吧。”他邊說邊放開了我的手。
我心中悵然若失,猜不出他突然渾身清冷的原因:“你先忙你的生意,忙完後若時間還來得及就陪我去趟王府,若來不及就改日再去。”
“今天的事必須我親自過去處理。時間不會太長,應該來得及。”
他聲音裏無一絲情緒,我想了想忍不住問出了口:“你為何不高興?”
“你不知道?”
我搖頭不語。
他靜靜地凝視我的眼睛,就如剛才般,他眼裏又湧出我不明白的東西,我再次心如鹿撞,無法與他對視,想扭頭望向別處,他卻扳住我的肩:“小蠻,看著我。”
我“被迫”與他對視。他目光深情:“你真的是急於回山才想去王府?”
我陷在他眼裏拔不出來:“自然是。”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突然粲然一笑:“該怎麼辦才好,希望你開竅得早些,可又害怕你太早開竅。”
我聽不懂他那些前後矛盾的話,卻知道他恢複了正常,有心問問那些早呀晚呀的竅是什麼,可他似乎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顧左右而言他,無奈的我隻好壓下疑問:“今天是去糧鋪嗎?”
他輕頷下首後向我住的院落望了一眼:“小風不是去找你了嗎?”
“他有些事,今天估計不能跟你出去了。”
“何事?”
“還是回來問他吧。”晃晃長年不動,身子雖笨拙,可如影隨形跟蹤人一天的本領還是有的。
韓世奇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他不跟著也好。”
我無端臉熱,一時不敢接話,默默跟著他出了園子。一路無語,來到刊家糧鋪,這是燕京總店,不隻規模比賀糍鎮上的大百倍,店內擺設和夥計穿戴也很是不同,這陣子去哪兒都覺得新鮮的我第一次對周圍視而不見,心裏一直在琢磨韓世奇剛才的話,他想我開什麼竅?直到穿過前堂,走進內院廳堂,被兩個老人四隻眼睛盯著看,我才回了魂。
兩位老者坐於廳堂桌子左右兩側,左首那位錦服華袍的年約五旬,目光炯炯,不怒而威。右首的須發皆白,白眉斜入雙鬢,看似老邁卻霸氣十足,估摸不出實際年齡。
見韓世奇現身,錦服老者溫言責怪:“你這孩子怎麼來這麼晚。”
韓世奇坐在錦服老者下首,淡淡微笑:“在商言商,如果我能調齊這麼多糧食,不用父親前來,我也會盡力備齊,隻是去年農人收成不好,今年還不到收成的季節。糧鋪存糧不多,雖想掙這份錢,卻也是有心無力。”
我心微動,兩位老者中竟有一人是韓世奇的父親。
白發老人凝神盯著韓世奇,分辨他話中真假。韓世奇微微笑著與他對視:“況且,晚輩這裏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不與官家做生意。”
白發老者突然大笑,笑過之後轉臉笑對錦服老者道:“韓兄,不對,應該稱隆運兄。你這兒子是好樣的,燕雲十六州的糧食,除了王族所用和軍糧外幾乎全在刊家糧鋪裏。你兒子既然調不齊,那就沒有人能調得齊。看來以後我們大北奴可要全仰仗韓兄,又說錯了,是隆運兄了。”
錦服老者是韓世奇的父親,我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韓父眸中戾氣一閃,但隨即如常,也大笑道:“我這兒子不爭氣,隻會做些生意,對仕途不感興趣,不如於越,兒孫皆英勇,又都是我大北奴驍將。祖孫三代受大王倚重,不說我,就是放眼我們大北奴也沒人比得上。我本姓韓,蒙主不棄賜名隆運,也是前生修來的福。”
我大驚,曾無意中聽娘親和鬼叔叔說起過,北奴官拜“於越”的大將隻有宇文休哥,也就是宇文宏光的爺爺。而更驚的是韓世奇的父親竟然是韓德讓,韓世奇居然是北奴重臣之子,難怪水潤月妝的掌櫃見我與他同行時麵帶驚色,也難怪那日北奴車夫會對他如此謙恭。
北奴先帝景宗去世後,宇文隆緒以弱冠之年繼位,當時隻有十二歲,而當時攝政王太後蕭綽也隻有三十歲,且蕭綽父親早死,也無其他子嗣,使得蕭綽無外戚可以依靠。而諸王宗室趁機擁兵自重,意圖控製朝廷,對宇文隆緒的王位造成很大威脅,當時,蕭太後當機立斷,重用韓德讓和宇文休哥參決大政,撤換大批大臣,並嚴令諸王不得相互宴請,要求他們無事不得出門,並設法解除了他們的兵權。南鴻欺宇文隆緒年少,欲北伐,以奪回燕雲十六州,蕭綽便將南麵軍事委派給宇文休哥,宇文休哥不負眾望,其所帶之師也是百煉悍卒,迎敵之時橫厲無前,使燕雲十六州穩若泰山掌握在宇文隆緒手中。
所以說,我眼前的兩位老者竟是北奴的擎天支柱,可這一文一武的兩人之間卻貌合神離,不隻言語之中互相較量,還暗自詆毀對方有不臣之心。宇文休哥為什麼暗諷韓德讓父子掌握了北奴的大部分糧食,是與韓德讓政見不合,還是韓世奇的行為確實讓北奴王室忌憚?如果是後者,韓世奇豈不是很危險。我袖中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擔憂地向韓世奇望去。
韓世奇臉色淡淡,眸中無一絲情緒,顯然並不在意宇文休哥的話:“於越大人言重了,我父親和我,他做他的官,我做我的生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今日不是於越大人前來,我根本不會在糧鋪中接待父親。”
韓德讓微微頷首,笑對宇文休哥道:“世奇這話不假,在府裏,我是他老子,他是我兒子。在生意上,我和他的關係就是商家與顧客,我雖是他老子也不例外。前年糧荒,幾個同僚托我向他買糧食,我這兒子根本不買我的麵子,最後還是我遣家中奴仆排隊購買的。今日若非於越大人開了金口,我是不會來糧鋪找他的。”
察覺我一直望著他看,韓世奇扭過頭朝我淺淺一笑,用目光安撫我不用害怕,我了然地點頭,示意他不必為我擔憂。
韓德讓好像這時候才注意到我,視線在我和韓世奇身上遊移一瞬後目光慢慢由驚疑轉為溫和,最後竟朝我微笑著頷了下首。我先瞅韓世奇一眼,然後朝他微微一笑作為回禮。
宇文休哥重重地一拍桌子,起身大笑:“既然如此,我也不為難這孩子,有多少調多少,我現在就進宮麵聖,讓大王吩咐國庫準備銀錢。”
韓世奇眉頭一皺但瞬間舒展,隻是放在膝頭的手慢慢握起:“容世奇十日,十日之後大人可派人前來提糧。”
宇文休哥冷冷一笑:“十日後我令宏光前來。”
我心中微愣,宇文宏光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韓世奇派往於越王府的人回報一直說宇文宏光並未回來?我納悶地朝韓世奇看去,韓世奇與韓德讓一同起身送宇文休哥向外走去,邊走邊狀似無意地問道:“小王爺已經回來了?”
宇文休哥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驕傲:“七日後即回。這小子比他父親強,此次出行收獲頗豐。”
韓德讓聽後麵露喜色:“這麼說,李繼镔已同意與北奴聯合反南鴻?”
宇文休哥笑著點頭。
一行人剛跨出廳堂房門,院子裏已疾速奔來一人,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賀一,心頭一陣狂喜,宇文宏光雖未回來,可賀一已經回來,麵具基本上算是有著落了。我記得很清楚,宇文宏光說把麵具送往薊州時他是在場的。
賀一看到韓世奇身邊的我,人明顯一愣。
宇文休哥沉聲問:“咄賀一,府中出了何事?”
賀一道:“夫人哮喘發作,情況緊急,少夫人請將軍回府。”
宇文休哥怒道:“來這幹什麼,請大夫是正事,如果不行讓少將軍入宮請太醫,如果還不行再請薩滿驅邪。”
賀一低眉順眼跟在宇文休哥身邊:“少將軍已請來了太醫,可老夫人自昏厥過去後就一直沒醒過來,少夫人這才讓奴才前來。”
宇文休哥腳步匆匆邊疾走邊衝韓德讓抱拳:“隆運兄,老哥要先行一步。”
韓德讓也抱拳:“老將軍休要多禮。”
咄賀一隨著離去,臨出門時猛地回頭,神色複雜地望向我。
我向他揮手:“我的麵具……”
咄賀一像沒聽見般,目光移向韓世奇,一瞬後快步離去。
韓德讓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正要開口詢問,韓世奇已開口道:“爹爹,李繼镔要反南鴻,消息是否屬實?”
李繼镔與其族人世居銀、夏、綏、宥、靜五地,南鴻太祖趙光輝繼位,遣使進西越,封其為太尉,令其帶領族人遷到南鴻境內。李繼镔以虎不可離山、魚不可離水為由,拒不入南鴻,與南鴻貌合神離,宇文隆緒適時封其為夏國王,不要求其離開故土。李繼镔就這麼在南鴻與北奴之間左右搖擺,名副其實的依強淩弱,誰弱攻擊誰。
韓德讓麵無表情:“宇文宏光年齡雖小,行事卻沉穩異常,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既然傳回這個消息,就不會有假。”
韓世奇眉宇輕蹙:“這安生的日子才過幾年,如今又要生靈塗炭,今年將要收獲的糧食不知能不能幸免。”
想想城門外的那片綠,我心中有些惋惜,居然脫口說道:“其實各在各的領地內過安樂富足的日子,不好嗎?再說了,治國大要並不一定非要搶掠領土,內修政事才是主旨,內政修明,百姓自然來歸,否則,百姓之心不在,難保不會有人領頭糾結民眾犯上作亂,即使你的領土夠廣夠闊,你禁得住叛亂四起嗎?禁得住百姓受苦,禁不住就得把勞心費力得來的領土拱手送與他人。”
韓德讓停步,麵露微驚盯著我:“世奇,這位姑娘是……”
韓世奇笑著瞅我一眼,語調淡淡地道:“一個朋友。爹,朝事再忙也該常回府看看,我娘她這些日子身體不太好。”
朋友!他說我是朋友!我心裏頭悵然若失,卻又覺得他說的並無不妥。細想起來,我隻是機緣巧合下搭了他的車然後再借住他府上的路人而已,說我是朋友,細究起來還是我高攀了他。他父位高權重,他也是舉足輕重的人,而我隻是隱於山林的小女子而已。
韓德讓盯著韓世奇的雙眼,想從中分辨什麼,但韓世奇目光淡淡無任何情緒波瀾。韓德讓輕輕歎口氣後笑著對我點點頭,然後拍拍韓世奇的肩膀:“有個朋友也好。孩子,記得我囑咐過你的話,我們祖上雖居南鴻,但現在,我們是北奴人。”
韓世奇眼睛微眯,似是不讚同,但語調仍如平日溫和:“小蠻,我們走。”
我辨不出這父子間為何波濤暗湧,但知道再待下去氣氛會更沉悶,於是笑對韓父行了一禮便隨韓世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