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篇 離散茶相(1 / 3)

馬六甲潮州老伯泡“正鐵觀音”

到馬六甲公幹,工畢入一潮州小店用餐,店主已經七十多歲,自小即從廣東潮州移居到這裏,我的職業病馬上一發不可收拾,問:“那你有潮州茶嗎?”他反問:“你想喝工夫茶?”能吐出工夫茶三個字,可見老伯確有喝潮州茶經驗。但他旋即一喝:“吃過芋泥之後才給你喝。”(是,失敬失敬,濃烈而刁鑽的潮州鳳凰單叢茶,當然必得先以甜品果腹,喝了才不至於刺激脾胃。一等一的良好飲食習慣。)

時候差不多,隻見有個媳婦在準備熱水,然後退至一旁,老伯就出馬來舞弄那茶事了。(失敬失敬,無論客人尊卑,他都親力親為。)由於考慮到晚餐已近尾聲,需立刻趕路回吉隆坡,不宜久留,難免多嘴交代一聲:“別做太大壺。”老伯頭也不抬一下,用淡然的語氣駁回:“一人隻一杯罷了。”(是,失敬失敬,用心泡的茶、珍貴的茶、好喝的茶何需多?一杯也就夠了。)

主角終於出場,老伯為我們奉上他親手沏的茶,一隻嫩黃色的圓形瓷托盤,直徑約八九寸,繪有粉紅華麗花朵及花邊、圈了四個白底圈圈,上書喜氣洋洋四個大字:“萬壽無疆”,盤上同款品杯三隻,約30毫升大小,擺成“品”字形,滿滿是豔黃亮麗的茶湯,大大方方置於餐桌正中央,突然間覺得衣衫襤褸、滿身臭汗、瞎忙了半天、喧嘩了半天的自己特別矜貴起來。

這種茶具我在香港的國貨店見過,想必本地輝煌一時的中國貨品商店也曾有過,半山芭較舊的雜貨店現仍存留一些滄海遺珠在角落。茶道中人未必喜歡它,都說它俗。但這樣的茶具以這般氣勢出現在這樣的小店,卻仿如一枝青蓮出汙泥而不染,難得又稀有。呷一口,濃濃苦苦的鐵觀音滋味,流至喉底逐漸化成甘味。他觀察我們一番,確定我們是喝得真歡喜,真欣賞,才主動拿茶壺出來多添加一杯。隨著潮州老伯露的這一手工夫茶,我這一天的生活仿如被加冕了一道光圈在頭頂,剛好補足我下午失去的能量。

按情理這位潮州老伯衝泡潮州單叢茶該是件極自然的事情,隻見櫃裏擺放著幾個方形鐵皮茶罐,上書“正鐵觀音”四個大字,茶端過來,看湯聞香,深深吸一口含在嘴裏咀嚼,已知此茶非鐵觀音,隻是一般大路貨重火烏龍茶。

一些傳統茶業的店家說,從前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的茶商聯合向中國進口茶葉來販賣,來的貨品中包括欽點的和配貨製度的,配貨製度下的產品在當時一般都屬於高檔貨,比如說有鐵觀音,每次來個十箱八箱,每箱約二十多公斤,這是並非人人消費得起的貴東西,店家們隻好每個堂號分攤一些,放在自己家招待貴賓或自飲。

店堂裏便售賣些經濟化的烏龍啊、色種啊等等。但當時有些新移民犯鄉愁想要嚐嚐家鄉來的鐵觀音,怎麼辦?店家們為了慰藉這群饑渴的靈魂,就將其中一些較好的烏龍茶命名為鐵觀音,卻依舊用烏龍茶的價格售出,使新移民找到依賴,故很多先輩就把這種味道當作鐵觀音了。潮州鳳凰單叢茶是很少又很難找到的。

聽起來有點怪是不?我最初聽見時也認為再簡單不過一起欺詐事件,掛羊頭賣狗肉還嘩啦啦說得這麼美。回頭一想,那個年代的確曾經有過夜深睡覺不需關門防備,路上丟失東西自然有人蹲在那邊等著你回去拿,對天發誓就能成為至死不渝的金蘭姐妹諸如此類的怪誕荒唐事。安慰一群弱小的茶民的窮靈魂?那簡直是小菜一碟。

女王,茶都冷了

不久前我看了部不新不舊的英國電影《The Queen》:某天下午吧,窗外陽光普照,或許在女王書房,忽聞仆人報告,首相來電話,請女王接聽。女王夫婿菲立普從一旁閃出來悶悶吼了一聲:別管它,喝了茶再說。

原來菲立普正在為老婆大人準備下午茶呢。但是煩哪,全國人民正施加壓力脅迫著女王為她前兒媳的死亡下半旗致意,現身她前兒媳的喪府吊喪雲雲,首相是人民喉舌,做說客來了。女王昂起精致的下巴想了想,令接電話。

當女王蓋上話筒那一霎,菲立普轉過身來,這次他發怒道:茶都冷了。

或者有人批評女王夫婿不識大體無出息?在如此重要時刻隻顧著雞皮瑣事,分分鍾耽誤大事。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女王也不這麼認為。

菲立普其實並非無理取鬧,隻不過“喝茶”在他的加冕下早已修成正果晉級為大事,煮茶喝茶有時有候,當然不能隨便說要就要,喊停即停。閣下看不過眼,隻因閣下暫未達此境界。

女王於喝茶和接電話兩件事情上,也的確認真想了想,就是這個大概三秒鍾的“想了想”鏡頭,讓人發覺女王對兩件事的同等重視,難以割舍。一般人在這種時刻,免不了還是會皺起眉頭,用輕視語氣吩咐:先讓我辦完正經事再喝你的茶。但女王沒有這樣做。

菲立普一定也認為“喝茶”絕對屬於正經事,否則他沒有必要為了“茶冷”而大動肝火。估計當他發出號令“別管它,喝了茶再說”那個時候實在也迫在眉睫,泡茶法術已施展至尾聲,茶葉精魂即將遣返水裏,茶湯即將麵世,故不應斷了氣。

“茶都冷了”是一帖不得彌補的遺憾,辜負一手好茶葉(那是會有報應的),浪費一擔心機(罰你以後無茶喝),好不容易把化成一股香魂的茶精靈請到,但奈何信徒缺席,致使茶精靈無功而亡,施法者就成為那行凶者了,你說菲立普能不氣急敗壞麼?

說到底,叫他拿杯冷茶請老婆喝,他一百個不願意;他是一心希望能夠給她泡杯熱茶的,你知道,熱茶的香氣嫋嫋鑽進鼻子後,上通天靈蓋下至心窩,最能醫心病,熱茶的苦意,是洗換心靈傷口的良藥。

縱使她已身經百戰,練得銅皮鐵骨好本領,但他關心她,“茶都冷了”的意思是:冷茶不好喝,冷茶也不適宜她喝,也非這個時候喝。這個時候喝冷茶,茶的“寒氣”與生澀的心情相克,就會滯留血液裏,有違他“舒口氣”的原意。“茶都冷了”,是心疼茶,也心疼妻子。如果他願意為她重新另泡一杯,那就是萬千寵愛的意思了。

英國人喝茶,自有他們一套心法。

一個早春的下午,參觀完從前查理士二世的皇後用來招待人喝下午茶的小客廳,我們從溫莎古堡轉出來,散著步下山,穿過泰晤士河岸邊的依頓橋,走進溫莎小鎮。這座小鎮的曆史比古堡的曆史要悠久得多,最早建造於羅馬人統治時期,幾代人事,幾經演變,成了販賣食物和紀念品的商業街,仍維持著那個老樣子。

街道背後,有許多露天小巷,朋友指指邊上一棟二層高的樓房,像在童話故事裏看到的那種造型一般,狹窄,並稍微傾斜,還有漂亮的窗口的茶館,看看小小的招牌,上書crooked house windsor,他說:“就在這裏喝下午茶。”

推門而進,迎麵左側是個小小的L字形櫃台,右側旁邊是座木樓梯,伸展至樓上,櫃台後有兩張四人座位的木頭方桌,前麵一張方桌已經坐滿了看起來像一家子的五人,當然,其中不乏牛高馬大的大漢。我們一行也五人,分量十足,馬上填滿了餘下的那桌空位。坐下之前,朋友還施施然指揮若定:“你,你,坐這邊。”我是麵向落地玻璃窗口那邊,可閑閑地看街景。最後他成功地把自己私藏進最靠牆,無法轉身,隻能看著櫃台或看著我的位置。

侍者身輕如燕,踏著淩波微步飄飄然的,想他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很快地,便拿著我們的訂單揚長而去。最先派遣的特工部隊是每人一組精工不鏽鋼濾茶器及托,約如A級雞蛋三分之一大小,接著奉上牛奶與方紅糖,再每人一壺茶和一套骨瓷茶杯。如果你認為你要的濃度出現了,便可將濾茶器架於骨瓷茶杯之上,提起茶壺緩緩把茶注入茶杯。為什麼需要用到濾茶器?因為此家茶館堅決按照傳統規矩隻衝泡散茶葉,不使用茶包,濾茶器方便使茶渣與茶水隔開,令香味穩定維持在你要的程度,而不致變澀。

當我們在浸泡茶葉等待時,可愛的淩波仙子提著一個重疊式的三層糕餅盤從天而降,無可置疑地備有小黃瓜三文治及鬆餅。你知道,此二種供品,是吾輩死硬派的茶國蟻民朝聖下午茶時最迷信的符咒,不然不靈的。

鬆餅——亦就是張愛玲女士說的司空餅了,每家英國茶館或每位英國女士都會自家烘製幾塊的,假使要令人進一步跪拜,其殺手鐧勢必得捧出一碗家傳秘方自製的藍莓或野草莓果醬,厚厚地塗上,再加上鮮奶油,大口啖之,然後喝一口大吉嶺或阿薩姆或伯爵茶,才算夠味。

他們的心法在於,不像一些人口口聲聲宣揚著“隻去城中麵積最大的茶館,比如說有五千平方米”,那才配得上他的麵子;開口閉口表示不滿:“一個人千元一壺茶,那是最貴了嗎?給咱來更貴的!”大就是美,貴就是好,已成為這些人的人生唯一目標,茶長成什麼樣子,是什麼滋味,管它呢。

喝茶由我侍候——德國英式早餐茶

旅經德國科隆,我下榻在萊茵河畔一家小旅館,這裏形同科隆大教堂的後花園。該棟建築物造於1235年,不過四層高,笨拙的尖屋頂,窄窄的小木門,古樸得很,11號碼頭坐落附近;二次大戰前的一段時期,它的角色是貨倉;成為旅館,已經五十年。步入堂內,當年貨倉的輪廓依稀能感覺到,搬運工人的吆喝聲馬上在時間長廊響了起來。掌櫃的是位大嬸,無巧不成書,她在年輕時(二十多歲)曾隨學校到過馬來西亞關丹,所以一下子熟稔起來。

小旅館做的是“床與早餐”營生,它所有所有的好,都不及它的早餐好(自製果醬、手工麵包、有機水果不在話下),而它早餐的好是讓我們喝到茶裏潛藏著的一種禮。所謂“床與早餐”旅館就是買與賣雙方已默默約定:“要什麼沒什麼,如有的話請自己動手,別旨意來人侍候。”所以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的早餐茶,沒有意外地輪流去拿紙杯、茶包,各自添各自熱水。在比利時和倫敦,進一步自掃門前雪,廚房裏提供有柄杯,一個杯一個款,像從那裏拾荒得回來似的,自備茶葉,自煮熱水才有茶可喝。

在科隆,大嬸掌櫃施行的是另一套旨意。(願你的旨意,如行雷閃電,照在大地上。)她會等你坐好、安頓好外套手提袋,又還未至於去輪候拿自助早餐那一刹那出現,派送大笑臉,然後殷殷垂詢:“茶或咖啡?”我們一行六人,都按照自己的節奏現身,她不厭其煩過來問六次,我們個別點了茶,她都是一壺一壺做,首先用熱水把壺燙一燙,再裝熱水進壺,小心翼翼打開茶罐,取一個小袋泡茶投入壺內熱水中,小袋泡茶的線圈在壺把,蓋上壺蓋,如此在吧台舞弄一番,再將茶飲奉上。

那時,剛好也是各人拿了一盤食物回到座位準備大啖之前,香噴噴的紅茶及時上桌作出貢獻,呷一口茶定一定神,再呷一口,喚醒三魂七魄,接著才悠然開始祭五髒廟儀式。趁著問茶和奉茶的關鍵時刻,大嬸會與每人攜手表演一段折子戲,或問候或關懷或嘻哈或指點迷津一番,在你心滿意足覺得“今日有一個好的開始”之時,她已全身而退,讓你安心吃早餐。

你不會不知道“床與早餐”旅館賺的就是節約人手的工資吧?棲宿了好多家,沒有人會花寶貴時間與你說上一句半句話,隻求你千萬別阻礙地球轉。為了解決人手短缺問題,家家都有許多家規,犯了就執行罰款私刑。大嬸這家也不見得人手過剩,往往,早餐時段皆由她一人單打,隔天換班由另一姐妹獨鬥。但有關問茶和奉茶這個儀式,她們仍然樂意進行,沒有放棄。放棄,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然而大嬸的氣派與餐廳的格局明明白白傳達“食物歸你自助,喝茶由我侍候”的姿勢。

她舞弄茶事的吧台,其實並不落在餐廳範圍,她肥大的身軀,需上落一道矮樓梯,才到達料理台。她為我們預備喝茶的器皿,是德國本土製造的骨瓷,上好骨瓷一般采用40%以上的牛骨粉製作,白度和透明度都很高,細膩滋潤。凡喝茶的必全套上陣,包括壺、杯與杯托、銀匙、糖罐、奶罐,那紅茶,也算是歐洲品牌中的一條好漢了。隻要她弄個熱水器,排兩列紙杯在餐廳,就可以省下多少工夫與心思,但她沒有那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