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如何,今天的時裝趣味畢竟不同於過去了。走在七十年代城市的大街上,經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景象:三三兩兩的少女穿著同樣顏色、款式的服裝並肩攜手而行。顯然當時正在流行某種時裝,她們肯定是相約買了同一種式樣的服裝。到了今天,女士們的趣味就變得複雜多了:某位女士之所以要挑選某一種式樣的服裝,有很大的可能是她看到了別人穿著的形象。然而當她一旦買了這件衣服之後,再看到別人也在穿同樣的衣服,就可能感到很別扭。尤其是如果同一單位的女同事也穿了這樣一件,她說不定就從此不再穿它了。在七八十年代,當不同的時裝劃分出不同趣味的人群時,時裝所表達的話語含義是明確的:人們希望通過服裝來找到認同和交流的方式。一件鮮紅的球衣、一條驚世駭俗的喇叭褲,不僅使穿著它的人立即同他人(沒有和不喜歡這類時裝的人)區別了開來,同時也使他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自己的同好。所以當一個人穿上一件有特色的時裝時,他(或她)一方麵在期待著別人的注意,希望引起他人的讚歎什麼的;另一方麵也在等待著別人的回應,即想看看這種時裝是否會流行開來。七十年代時,如果一個居住在偏遠地區或小城市的青年有機會到北京、上海之類的大城市去買時裝,那麼他(她)大半會受到許多同伴的委托買回一大堆相同式樣的衣服來。如果許多人穿同一式樣的衣服,這會對時裝愛好者來說是一種鼓勵。這意味著人們找到了相同的話語。而今天的人們為什麼不願意這樣做了呢?
“分離化”是對個性的鼓勵,也是小文化圈認同感的實現。換句話說,“分離化”是一種從傳統的意識形態語境中分化出來的新的語境。人們對不同風格時裝的文化含義可以取得共識,是在於人們都處在這同一個語境中。一位老幹部對一名小夥子穿的喇叭褲嗤之以鼻,這並不是說他不懂這種服裝的意義,恰恰相反,他完全明白這是一種具有離經叛道意味的服裝。而小夥子喜歡這件喇叭褲的原因其實與老幹部厭惡它的原因相同,就是因為它那離經叛道的式樣。然而隨著商業化的進一步發展,早期“分離化”的語境被商業動機破壞了。不停地變換推出的服裝式樣在人們還沒有來得及理解它之前就已經過時、消失了。
從前的人們,假如有點學究氣的話,可以對每一種新的時裝評頭品足,研究它的美學和文化意義。他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一種流行的時裝要經過社會的接受過程,逐漸使其顯示出受人喜歡的根據。但在高度商業化的時裝流行過程中,一種時裝式樣的流行和過時都是隨機發生的事件,人們還來不及找到它存在或不存在的根據就已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在這種環境中,時裝作為話語已無法表達本身的意義,而隻是在表達消費時裝這一行為的意義。作為時裝消費者,人們在穿著衣服時要想傳達與衣服式樣有關的確定的信息已經很困難了:牛仔服剛上市的時候可能是浪漫少年甚至嬉皮士的標誌,然而不久就變成了全民性的服裝;雙排扣西服本來是典雅、莊重的象征,但站在馬路邊招徠裝潢生意的農民工也會穿著它;露肩黑色長裙習慣上是被當作晚禮服供貴婦穿著的,而如今卻在烈日下熙熙攘攘的街頭隨處可見這種打扮的少女;至於內衣外穿、男衣女穿、冬衣夏穿之類反習俗的時裝風尚也在許多城市裏見怪不怪了。就在八十年代剛剛開放時,人們在諷刺那種不洋不土、不倫不類的崇洋風氣時有一個比喻,叫做“穿西裝戴瓜皮帽”。顯然在人們看來這樣的打扮是一種語義混亂的服飾修辭。這個比喻在當時聽起來決不會有歧義,因為人們理解服裝話語的語境是統一的,因而服飾所傳達的信息也是明確的和確定的。但假如今天有人當真這樣打扮會怎麼樣呢?人們很有可能不會說他不倫不類,卻以為這是時下又出現的新時尚。
穿西裝戴瓜皮帽究竟是不懂服飾語義的“土老帽”所為,還是領導時裝新潮的又一創舉?今天的人們很難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因為語境混亂了。如今的人們在時裝消費行為中所要表達的不再是與他人認同、交流的願望,而隻是要表達自己作為服飾主體的存在而已。人們在服飾話語活動中沒有了對象,甚至不承認對象的存在,話語變成了一種自言自語,而且陶醉於這種自言自語的狀態中。所以女士們再也不願意和別人穿一樣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