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地理的差異影響於特定社區的生活方式,並進而影響到社區的娛樂文化,這顯然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不過,完全將社區文化差異歸為自然地理條件差異造成的結果,或許失之簡單了一點。比如江南的藝術與娛樂方式的特點,人所共知是以細膩、輕綺、柔靡為主,這似乎是江南水鄉鶯飛草長的自然地理條件使然。然而讀讀曆史就會知道,事實上江南吳越地區在漢代以前卻是以民風悍樸好鬥為特點,即所謂“士有陷堅之銳,俗有節慨之風”,所謂“吳王金戈越王劍”。輕綺柔靡的風尚其實是自東晉初年中原士大夫向江南大規模遷移後才開始形成的。也就是說,社區民俗既有自然地理的原因,也有社會群落遷化的作用。而隨著文化生活的發展,遷化的因素往往會起到更多的作用。就拿江南藝術與娛樂文化的特點來說,在近代有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從地理和人口關係來看都是處在江南文化中心的上海,卻形成了自己的娛樂文化特點,即人們常說的“海派文化”特點。這種“海派文化”就實質而言是一種受西方文化影響而形成的現代都市文化,與周圍江浙地區的江南文化傳統都不同。這顯然是自西方文化進入上海,尤其是本世紀二十年代上海的民族資本主義興起的產物。上海文化作為一種文化遷化的結果,又在對周圍的江南文化產生遷化影響,逐漸成為東南地區文化風尚的輻射源。這是民俗的遷化,而這種民俗實際上首先就是娛樂文化。所以近年來上海對周邊地區民俗的影響說穿了就是娛樂時尚的影響。
近年曾讀到一位學者撰文談論當今中國各地文化的變遷問題。他認為,中國傳統上的四種主要的景致,即前麵提到的所謂“孤煙大漠”、“杏花春雨”、“駿馬秋風”和“蠻煙瘴雨”,前三種基本上還都存在,而“蠻煙瘴雨”則已經消失了。他所說的“蠻煙瘴雨”所指的當然不僅僅是南方的自然環境,而是在那片綠色參天、瘴疫遍地的亞熱帶地區生長起來的百越文化傳統——從南方少數民族的斑斕彩衣、豔冶歌舞中展示出的南方生活和南方性格。而如今,從廣州到深圳,在嶺南這些傳統上的百越文身之地上聳立起了成片的摩天大廈之林,縱橫交錯地布滿了高速公路和鐵路,觥籌交錯、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取代了篝火旁的蘆笙和歌舞。地理環境還在,人文環境卻已今非昔比了。如果要談論民俗文化的遷化問題,也許嶺南文化的變遷應當算是個最典型的例子了。
當今廣州、深圳一帶的南方城市中,人們的娛樂活動是什麼呢?餐飲、台球、桑拿浴、電子遊戲、卡拉OK、出國旅遊……總而言之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但無論翻新出多少花樣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這些新式的娛樂活動再也不會與自然保持那種傳統的親和關係了。新的娛樂活動方式越來越依賴新的科學技術、新的經濟條件和新的欣賞趣味,因而與自然的關係越來越疏遠——我們可以從海南直到哈爾濱甚或烏魯木齊發現同樣的KTV包廂、同樣的桑拿浴乃至同樣的由空運的“生猛海鮮”烹製成的粵菜。蠻煙瘴雨再也不可能侵入星級賓館的臥室和安裝了空調的KTV包廂,這對於當今生活在嶺南大都市中的人們來說是何等的幸運!而這些娛樂活動本身則由於脫離了自然地理的限製而日益變成無地域社區文化特點的活動。民俗文化遷化的結果,是使得當今的大都市人比過去生活在不同社區中的人們來說,有了更多的共同的娛樂愛好;同時卻也少了許多與自然親和所擁有的那種感覺,那種隻有在黃土塬上放聲尖叫時才能擁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