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3 / 3)

正音改字,切忌務多。聰明者每日不過十餘字,資質鈍者漸減。每正一字,必令於尋常說話之中,盡皆變易,不定在讀曲念白時。若止在曲中正字,他處聽其自然,則但於眼下依從,非久複成故物,蓋借詞曲以變聲音,非假聲音以善詞曲也。

三曰習態。態自天生,非關學力,前論聲容,已備悉其事矣。而此複言習態,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說閨中,此言場上。閨中之態,全出自然。場上之態,不得不由勉強,雖由勉強,卻又類乎自然,此演習之功之不可少也。生有生態,旦有旦態,外末有外末之態,淨醜有淨醜之態,此理人人皆曉;又與男優相同,可置弗論,但論女優之態而已。男優妝旦,勢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婦人;女優妝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經造作,又類男優矣。人謂婦人扮婦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語屬贅。不知婦人登場,定有一種矜持之態;自視為矜持,人視則為造作矣。須令於演劇之際,隻作家內想,勿作場上觀,始能免於矜持造作之病。此言旦腳之態也。然女態之難,不難於旦,而難於生;不難於生,而難於外末淨醜;又不難於外末淨醜之坐臥歡娛,而難於外末淨醜之行走哭泣。總因腳小而不能跨大步,麵嬌而不肯妝瘁容故也。然妝龍像龍,妝虎像虎,妝此一物,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榮得辱,反不若設身處地,酷肖神情,使人讚美之為愈矣。至於美婦扮生,較女妝更為綽約。潘安、衛玠,不能複見其生時,借此輩權為小像,無論場上生姿,曲中耀目,即於花前月下偶作此形,與之坐談對弈,啜茗焚香,雖歌舞之餘文,實溫柔鄉之異趣也。

居室部

房舍第一

人之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衣貴夏涼冬燠,房舍亦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壯則壯矣,然宜於夏而不宜於冬。登貴人之堂,令人不寒而粟,雖勢使之然,亦廖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難挾纊故也。及肩之牆,容膝之屋,儉則儉矣,然適於主而不適於賓。造寒士之廬,使人無憂而歎,雖氣感之乎,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蕭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願顯者之居,勿太高廣。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畫山水者有訣雲:“丈山尺樹,寸馬豆人。”使一丈之山,綴以二尺三尺之樹;一寸之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稱乎?不稱乎?使顯者之軀,能如湯文之九尺十尺,則高數仞為宜,不則堂愈高而人愈覺其矮,地愈寬而體愈形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寬大其身之為得乎?處士之廬,難免卑隘,然卑者不能聳之使高,隘者不能擴之使廣,而汙穢者、充塞者則能去之使淨,淨則卑者高而隘者廣矣。吾貧賤一生,播遷流離,不一其處,雖債而食,賃而居,總未覺稍汙其座。性嗜花竹,而購之無資,則必令妻孥忍饑數日,或耐寒一冬,省口體之奉,以娛耳目。人則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性又不喜雷同,好為矯異,常謂人之葺居治宅,與讀書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舉業者,高則自出手眼,創為新異之篇;其極卑者,亦將讀熟之文移頭換尾,損益字句而後出之,從未有抄寫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乃至興造一事,則必肖人之堂以為堂,窺人之戶以立戶,稍有不合,不以為得,而反以為恥。常見通侯貴戚,擲盈千累萬之資以治園圃,必先諭大匠曰:亭則法某人之製,榭則遵誰氏之規,勿使稍異。而操運斤之權者,至大廈告成,必驕語居功,謂其立戶開窗,安廊置閣,事事皆仿名園,纖毫不謬。噫,陋矣!以構造園亭之勝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標新創異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換尾移頭,學套腐為新之庸筆,尚囂囂以鳴得意,何其自處之卑哉!予嚐謂人曰:生平有兩絕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殊可惜也。人問:絕技維何?予曰:一則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性嗜填詞,每多撰著,海內共見之矣。設處得為之地,自選優伶,使歌自撰之詞曲,口授而躬試之,無論新裁之曲,可使迥異時腔,即舊日傳奇,一概刪其腐習而益以新格,為往時作者別開生麵,此一技也。一則創造園亭,因地製宜,不拘成見,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經其地、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頗饒別致,豈非聖明之世,文物之邦,一點綴太平之具哉?噫,吾老矣,不足用也。請以崖略付之簡篇,供嗜痂者采擇。收其一得,如對笠翁,則斯編實為神交之助爾。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當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蓋居室之製,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異標新,舍富麗無所見長,隻得以此塞責。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試令兩人服之,一則雅素而新奇,一則輝煌而平易,觀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錦繡綺羅,誰不知貴,亦誰不見之?縞衣素裳,其製略新,則為眾目所射,以其未嚐睹也。凡予所言,皆屬價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費,亦不及雕鏤粉藻之百一。且古語雲:“耕當問奴,織當訪婢。”予貧士也,僅識寒酸之事。欲示富貴,而以綺麗勝人,則有從前之舊製在。

新製人所未見,即縷縷言之,亦難盡曉,勢必繪圖作樣。然有圖所能繪,有不能繪者。不能繪者十之九,能繪者不過十之一。因其有而會其無,是在解人善悟耳。

向背

屋以麵南為正向。然不可必得,則麵北者宜虛其後,以受南薰;麵東者虛右,麵西者虛左,亦猶是也。如東、西、北皆無餘地,則開窗借天以補之。牖之大者,可抵小門二扇;穴之高者,可敵低窗二扇,不可不知也。

途徑

徑莫便於捷,而又莫妙於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別致者,必另開耳門一扇,以便家人之奔走,急則開之,緩則閉之,斯雅俗俱利,而理致兼收矣。

高下

房舍忌似平原,須有高下之勢,不獨園圃為然,居宅亦應如是。前卑後高,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強欲如是,亦病其拘。總有因地製宜之法:高者造屋,卑者建樓,一法也;卑處疊石為山,高處浚水為池,二法也。又有因其高而愈高之,豎閣磊峰於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鑿井於下濕之區。總無一定之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非可以遙授方略者矣。

出簷深淺

居宅無論精粗,總以能避風雨為貴。常有畫棟雕梁,瓊樓玉欄,而止可娛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則病於過峻。故柱不宜長,長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多為匿風之藪;務使虛實相半,長短得宜。又有貧士之家,房舍寬而餘地少,欲作深簷以障風雨,則苦於暗;欲置長牖以受光明,則慮在陰。劑其兩難,則有添置活簷一法。何為活簷?法於瓦簷之下,另設板棚一扇,置轉軸於兩頭,可撐可下。晴則反撐,使正麵向下,以當簷外頂格;雨則正撐,使正麵向上,以承簷溜。是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矣。

置頂格

精室不見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紙糊,以掩屋上之醜態,名為“頂格”,天下皆然。予獨怪其法製未善。何也?常因屋高簷矮,意欲取平,遂抑高者就下,頂格一概齊簷,使高敞有用之區,委之不見不聞,以為鼠窟,良可慨也。亦有不忍棄此,竟以頂板貼椽,仍作屋形,高其中而卑其前後者,又不美觀,而病其呆笨。予為新製,以頂格為鬥笠之形,可方可圓,四麵皆下,而獨高其中。且無多費,仍是平格之板料,但令工匠畫定尺寸,旋而去之。如作圓形,則中間旋下一段是棄物矣,即用棄物作頂,升之於上,止增周圍一段豎板,長僅尺許,少者一層,多則二層,隨人所好,方者亦然。造成之後,若糊以紙,又可於豎板之上,裱貼字畫,圓者類手卷,方者類冊葉,簡而文,新而妥,以質高明,必當取其有裨。○方者可用豎板作門,時開時閉,則當壁櫥四張,納無限器物於中,而不之覺也。

甃地

古人茅茨土階,雖崇儉樸,亦以法製未盡備也。惟幕天者可以席地,梁棟既設,即有階除,與戴冠者不可跣足,同一理也。且土不覆磚,嚐苦其濕,又易生塵。有用板作地者,又病其步履有聲,喧而不寂。以三和土甃地,築之極堅,使完好如石,最為豐儉得宜。而又有不便於人者:若和灰和土不用鹽鹵,則燥而易裂;用之發潮,又不利於天陰。且磚可挪移,而甃成之土不可挪移,日後改遷,遂成棄物,是又不宜用也。不若仍用磚鋪,止在磨與不磨之間,別其豐儉,有力者磨之使光,無力者聽其自糙。予謂極糙之磚,猶愈於極光之土。但能自運機杼,使小者間大,方者合圓,別成文理,或作冰裂,或肖龜紋,收牛溲馬渤入藥籠,用之得宜,其價值反在參苓之上。此種調度,言之易而行之甚難,僅存其說而已。

灑掃

精美之房,宜勤灑掃。然灑掃中亦具大段學問,非僮仆所能知也。欲去浮塵,先用水灑,此古人傳示之法,今世行之者,十中不得一二。蓋因童子性懶,慮有汲水之煩,止掃不灑,是以兩事並為一事,惜其力也。久之習為固然,非特童子忘之,並主人亦不知掃地之先,更有一事矣。彼但知兩者並一是省事法,殊不知因其懶也。遂以一事化為數十事。服役者既以為苦,而指使者亦覺其繁,然總不知此數十事者,皆從一事苟簡而生之者也。精舍之內,自明窗淨幾而外,尚有圖書翰墨、古董器玩之種種,無一不忌浮塵。不灑而掃,是以紅塵摻物,物物皆受其蒙,並棟梁之上、榱桷之間亦生障翳,勢必逐件擦磨,始現本來麵目,手不停揮者,半日才能竣事,不亦勞乎?若能先灑後掃,則掃過之後,隻須麈尾一拂,一日清晨之事畢矣,何指使服役之紛紛哉?此灑水之不容已也。然勤掃不如勤灑,人則知之;多灑不如輕掃,人則未知之也。饒其善灑,不能處處皆遍,究竟幹地居多,服役者不知,以其既經灑濕,則任意揮掃無妨。揚塵舞蹈之際,障翳之生也更多,故運帚切記勿重;匪特勿重,每於歇手之際,必使帚尾著地,勿令懸空,如掃一帚起一帚,則與揮扇無異,是揚灰使起,非抑塵使伏也。此是一法。又有閉門掃地之訣,不可不知。如人先掃房舍,後及階除,則將房舍之門緊閉,俟掃完階除後,略停片刻,然後開門,始無灰塵入戶之患。臧獲不知,以為房舍掃完,其事畢矣,此後漸及門外,與內絕不相蒙,豈知有顧此失彼之患哉!順風揚灰,一帚可當十帚,較之未掃更甚。此皆世人所忽,故拈出告之,然未免饒舌。

灑掃二事,勢必相因,缺一不可,然亦有時以孤行為妙,是又不可不知。先灑後掃,言其常也,若旦旦如是,則土膠於水,積而不去,日厚一日,磚板受其虛名,而有土階之實矣。故灑過數日,必留一日勿灑,止令童子輕輕用帚,不致揚塵,是數日所積者一朝去之,則水土交相為用,而不交相為害矣。

藏垢納汙

欲營精潔之房,先設藏垢納汙之地。何也?愛精喜潔之士,一物不整齊,即如目中生刺,勢必去之而後已。然一人之身,百工之所為備,能保物物皆精乎?且如文人之手,刻不停批;繡女之躬,時難罷刺。唾絨滿地,金屋為之不光;殘稿盈庭,精舍因而欠好。是極韻之物,尚能使人不韻,況其他乎?故必於精舍左右,另設小屋一間,有如複道,俗名“套房”是也。凡有敗箋棄紙、垢硯禿毫之類,卒急不能料理者,姑置其間,以俟暇時檢點。婦人之閨閣亦然,殘脂剩粉無日無之,淨之將不勝其淨也。此房無論大小,但期必備。如貧家不能辦此,則以箱籠代之,案旁榻後皆可置。先有容拙之地,而後能施其巧,此藏垢之不容已也。至於納汙之區,更不可少。凡人有飲即有溺,有食即有便。如廁之時尚少,可於溷廁之外,不必另籌去路。至於溺之為數,一日不知凡幾,若不擇地而遺,則淨土皆成糞壤,如或避潔就汙,則往來仆仆,是率天下而路也。此為尋常好潔者言之。若夫文人運腕,每至得意疾書之際,機鋒一轉,則斷不可續。然而寢食可廢,便溺不可廢也。“官急不知私急”,俗不雲乎?常有得句將書而阻於溺,及溺後覓之杳不可得者,予往往驗之,故營此最急。當於書室之旁,穴牆為孔,嵌以小竹,使遺在內而流於外,穢氣罔聞,有若未嚐溺者,無論陰晴寒暑,可以不出戶庭。此予自為計者,而亦舉以示人,其無隱諱可知也。

窗欄第二

吾觀今世之人,能變古法為今製者,其惟窗欄二事乎!窗欄之製,日新月異,皆從成法中變出。“腐草為螢”,實具至理,如此則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但造房建宅與置立窗軒,同是一理,明於此而暗於彼,何其有聰明而不善擴乎?予往往自製窗欄之格,口授工匠使為之,以為極新極異矣,而偶至一處,見其已設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為遼東白豕。獨房舍之製不然,求為同心甚少。門窗二物,新製既多,予不複贅,恐其又蹈白豕轍也。惟約略言之,以補時人之偶缺。

製體宜堅

窗欞以明透為先,欄杆以玲瓏為主,然此皆屬第二義;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堅,堅而後論工拙。嚐有窮工極巧以求盡善,乃不逾時而失頭墮趾,反類畫虎未成者,計其新而不計其舊也。總其大綱,則有二語:宜簡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凡事物之理,簡斯可繼,繁則難久,順其性者必堅,戕其體者易壞。木之為器,凡合筍使就者,皆順其性以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體而為之者也;一涉雕鏤,則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欞欄杆之製,務使頭頭有筍,眼眼著撒。然頭眼過密,筍撒太多,又與雕鏤無異,仍是戕其體也,故又宜簡不宜繁。根數愈少愈佳,少則可堅;眼數愈密最貴,密則紙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在製度之善,非可以筆舌爭也。窗欄之體,不出縱橫、欹斜、屈曲三項,請以蕭齋製就者,各圖一則以例之。

縱橫格

是格也,根數不多,而眼亦未嚐不密,是所謂頭頭有筍,眼眼著撒者,雅莫雅於此,堅亦莫堅於此矣。是從陳腐中變出。由此推之,則舊式可化為新者,不知凡幾。但取其簡者、堅者、自然者變之,事事以雕鏤為戒,則人工漸去,而天巧自呈矣。

欹斜格(係欄)

此格甚佳,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筍者,可以著實,尖而無筍者,沒處生根故也。然賴有躲閃法,能令外似懸空,內偏著實,止須善藏其拙耳。當於尖木之後,另設堅固薄板一條,托於其後,上下投筍,而以尖木釘於其上,前看則無,後觀則有。其能幻有為無者,全在油漆時善於著色。如欄杆之本體用朱,則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當以屋內牆壁之色為色。如牆係白粉,此板亦作粉色;壁係青磚,此板亦肖磚色。自外觀之,止見朱色之紋,而與牆壁相同者,混然一色,無所辨矣。至欄杆之內向者,又必另為一色,勿與外同,或青或藍,無所不可,而薄板向內之色,則當與之相合。自內觀之,又別成一種文理,較外尤可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