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船上,長廊的人不止瑰人一個,不過,除了瑰人,別的我都不認識,她們也甚少出現在我們麵前。最初見瑰人,覺得她隻是個未通世事的小孩兒,才這些光景,她似乎就變了,現在的瑰人,成熟溫婉,也有了許多不能說出口的秘密。我倒沒想過,她的琴藝如此精湛,趕路的時光百無聊賴,她常會在閑暇時為我彈奏一曲。她的琴音悠揚動聽,能讓人平心靜氣,忘卻煩惱,看著她撫琴的樣子,不由想到冰兒。良久,我還是說出口:“看著你,叫我想起一人。”她抬起頭一笑:“是嗎?”“宮中長音亭裏有一位樂師,叫呂冰,是筱姨的弟子,琴藝極佳。你們的琴音,都能讓人身心舒暢,有異曲同工之妙。”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開口:“殿下應該不知道吧,長音亭的樂師淩霄,原本也是長廊的人。”這,我還真不知道。我還未反應過來,她又說:“殿下方才說的呂冰,也是長廊的人,她就是我曾向殿下提過的秋辛,原姬夫人的弟子。”“什,麼?”世事無常這個詞,我已飽嚐多次,到現在,卻仍然覺得不是滋味。想當初,我初到古紮,從長廊到洛桑,一路上都是來迎接的人,現如今,卻隻能悄悄地去。“殿下有所不知,曆來掌管長廊的夫人,都是前任夫人的弟子,也就是說,秋辛她會成為下一任夫人。”“不是說你們不常下山嗎?為什麼筱姨會成了宮中樂師,冰兒,不,秋辛她也在宮裏待了那麼久?還有,我母後以前也是長廊的,她和原姬夫人一樣,是無塵夫人的弟子,為什麼會進宮,當了王後?”“這些事,我並不清楚,等到了洛桑,殿下可親自問問夫人,或是問秋辛,她已回長廊了。”我的腦子亂極了,我所思考的問題,全都不是按照我的思路在發展,世界太複雜,原來,這個問題並不局限於時代。一路上風平浪靜,唯一的插曲就是好月暈船,她從未坐過船,沒想到暈得十分厲害,大家似乎都沒想到過這個問題,不知該如何為她緩解。她老是吐,本就沒吃什麼東西,這下,肚子恐怕已是空空如也。不過,這次終於換做我來照顧她,給她喂水,幫她拍背,給她洗臉,換衣服,做著她以前為我做的事,感覺很好。對於我照顧她這件事,她本來是極不情願的,最初一直反抗,結果,到後麵自己沒有力氣,也隻得任著我。有一天夜裏,我剛喂她喝完水,她躺著看我,一臉無辜,虛弱地說:“公主,我怕我會折壽。”看她的樣子,我又是氣又是想笑:“得了,要折壽也沒辦法了。”一會兒,她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明明瘦了,怎麼臉上還長肉了?鼓鼓的。”我一下子笑出聲:“你那是腫了!”她又無辜地看我,一臉幽怨。洛桑本也屬古紮邊境,又是臨海的地方,從南嶽過去,倒也沒花費太多時間,也幸好如此,不然好月的半條命就該丟了。誠如我所說,此次來洛桑,我們一行人隻能悄悄的。好月身體還未恢複,瑰人讓人帶她去休息,然後帶著我和元熙去了聖母殿。天色已經很晚,殿裏一個人也沒有,我不知她此時帶我來這裏做什麼,正想問她,她卻對元熙說:“大將軍,可否先隨我到側殿等候?”元熙看著我,我朝他點點頭,他才隨瑰人出去。這樣的情形好像已發生過很多次,這裏的人,貌似都喜歡這種······故弄玄虛的東西。我也大著膽子往裏走。殿裏的聖母像,我在長廊裏也見過,長廊裏也有這樣一個聖母殿。聖母像後麵垂著輕紗,很容易就看到站在紗幔後麵的人,是個女子,是原姬夫人嗎?我伸手撩起紗幔,原來是冰兒。“見過公主殿下!”她俯身行禮。許久未見她,也許久沒人像這樣給我行禮,一時有些無措,示意她起來,結果隻說了聲:“你好!”她笑著走過來:“想必瑰人已經告訴殿下我就是秋辛了吧?”我點點頭。她領我到坐榻上,說:“我並非刻意隱瞞,隻是,畢竟是長廊的規矩,所以一直沒能如實相告,還請殿下見諒!”“無妨,無妨。”她雖隱瞞身份,卻沒有做過不利於我的事。“對了,雨漾說她把雨澈托付給你,雨澈呢?”“我將她安頓在洛桑,她現在很好,晚些時候,殿下可以去看看她。”我點點頭,坐下來,說:“我上次來長廊,沒有見到你。”“殿下來的時候,我已下山。”“原來如此,在我回宮之前,你就拜了筱姨為師。不過,你既是原姬夫人的弟子,將來也是要做夫人的,怎麼還能下山這麼久?”她頓了頓:“長廊的規矩便是如此。每個繼位夫人的人,在繼位之前,都會下山去,等經曆過世間種種,再將一切拋開,重新回到長廊。隻有真正做到心無旁騖,才能成為真正的夫人,之後,之後便留在塢萊山上,再不問世俗。”永遠不再下山,不問世俗,勢必要人斷絕世情,可這未免太過強人所難。“那你是已經經曆過,你,能放下一切?”她沉默了許久,再抬頭看我,那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無牽無掛的。她始終沒說出口,於是我問:“如果放不下呢?”“會放下的。”良久,她終於回答。我深深歎了口氣,為她悲哀,可是,我幫不了她。她突然又開口:“我之所以讓瑰人先帶殿下來這裏,是有些事想說。”“你說。”“我先講一個故事可好?”我點頭。“那是在很多年以前了,無塵夫人遊曆四方,途徑扶桑,從那裏帶回一個小女孩兒,將她安頓在塢萊山下。那個小姑娘亭亭玉立,隨著年齡增加,越來越婀娜多姿,容貌姣好,堪稱國色。眾人垂涎她的美貌,紛紛前來提親,她都一一謝絕,直到那日遇到一個翩翩公子金煥,兩人竟一見鍾情。金煥是要去皇城赴任的,於是,她也隨著去了延同。”我早該知道她要說的人是誰。“他們在延同大婚,婚後恩愛非常。後來,金煥當了丞相,加官進爵,也從未變心,他們誕有一雙兒女,母慈子孝,盡享天倫。可惜世事無常,靈袖夫人生金萊瑛時難產,身子一直沒有恢複,沒過幾年便離世了,留下金煥和一雙兒女。”“靈袖夫人逝去後,金丞相鬱鬱寡歡,看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不知如何麵對,也不知為何,後來他竟性情大變。他對金正易極其嚴厲,金萊瑛怕極了這樣的父親,金正易不知如何安慰年幼的妹妹,便一心想討金丞相歡心,事事都遵從他,希望他能變回往日那個慈愛的父親。”“他拚命讀書,什麼事都努力做到最好,吃了很多苦,從未放棄過,可是,他父親始終沒有表揚過他一句,金萊瑛最後也搬去了清風穀,不願回去。他漸漸怨恨父親,卻依然用功,終於也入朝為官。金丞相不喜歡皇家,金正易也是,看到你們一家團聚,而自己的家已不像家,便有了恨意。”“金萊瑛在清風穀那樣的地方吃苦,而你在皇宮裏養尊處優,金正易極其恨你,於是慢慢接近你,他希望你變得不幸。可他終究是沒能拗過自己的心,他犯的最大的錯誤,那就是愛上你,於此,他卻始終不願承認。”“你一喜歡上元熙,他就知道了,他知道已經沒有辦法強留你在身邊,所以最後決意痛下殺手,沒想到最終害了萊瑛。他很後悔,可你還是不喜歡他,他是愛你的,可他不懂得愛的方式。”“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要為他辯解什麼,也不是要你接受他,我知道他傷你很深,我隻希望你看在他也可憐的份上,至少不要恨他,好嗎?”聽完秋辛的故事,我竟有些麻木,這樣的話,萊瑛也同我說過,我也真的嚐試過,可是他的所作所為,我怎麼可能不恨?“公主······”“或許吧,他真的喜歡過我,可我也是真的恨他。也許,再過些年,這些事都塵封起來,我不再這樣難受,這份恨意也會漸漸淡了。”她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哭。“你放不下的,就是金正易吧?”等平靜下來,她才說:“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披著風衣站在長音亭裏,四周的雪給他身上鍍了一層柔光。他懂得我的琴音,隨著相處次數增多,我漸漸讀懂他的心,我想規勸,卻無從開口,隻能靜靜陪著他,希望用自己的琴音讓他忘卻煩惱,放下心結。”“可你最終還是喜歡上他了。”“我知道我不該,可是我不後悔。你就是他的心結,而我想幫他。”“你既然明白我的心意,就該知道這很難。”“我當然知道,我也隻是想盡力為他做點什麼,哪怕什麼都不能改變,也想跟你講講這個故事,起碼讓你知道他其實也很不容易,還有,他是真的愛你。”我也愛著別人,也有其他的人愛我,但我們的方式,都不是他這樣的,可他執意要走那樣一條路,不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