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吳謀臣出使曹魏的時候,總是以深感自豪的情感狀態來彰揚他們心目中的英明之主。比如,趙谘對曹丕說孫權是“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也。納魯肅於凡品,是其聰也;拔呂蒙於行陳,是其明也;獲於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荊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據三州虎視於天下,是其雄也;屈身於陛下,是其略也。”
後來出使的馮熙也對曹丕說:“吳王體量聰明,善於任使。賦政施役,每事必谘。教養賓旅,親賢愛士。賞不擇怨仇,而罰必加有罪。臣下皆感恩懷德,惟忠與義。帶甲百萬,穀帛如山。稻田沃野,民無饑歲。所謂金城湯池,強富之國也。”
東吳臣下的這些評價絕非簡單的溢美之詞,而是對孫權發自內心的讚譽。孫權完全當得起這些評價。否則,以曹操識人辯才之敏銳,又怎麼會發出“生子當如孫仲謀”無限慨歎?
後世宋代的大詞人辛棄疾對孫權尤為讚賞,在他的詞作中屢屢提及孫權。“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等等都是辛棄疾對孫權的由衷仰慕。
但是,辛棄疾隻看到了孫權的光芒萬丈,卻沒有注意到他的陰影滿地。這是成功欲被苦苦壓抑的辛棄疾的內心投射與選擇性認知,而我們需要更加全麵客觀地評價孫權。
在稱帝之後,孫權完全變了樣,就如冰火兩重天般,讓人不敢相信這大相徑庭的表現竟然是出自同一個人。如果曹操有機會看到孫權後期的表現,他會不會收回“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曾經的肺腑之言呢?
為什麼稱帝會成為孫權人生優劣分明的轉折點呢?
這和孫權對稱帝的時機選擇大有幹係。孫權選擇在外部壓力最小的時機,毅然邁出了攀升絕頂的最後一步。這個時候,魏蜀兩國激鬥不休,無暇顧及東吳。這正是孫權的幸運之處。
但是,任何一種幸運都會創造出一種新的不幸。對於一直在風口浪尖上磨礪的人來說,突然間失去了敵人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缺少了外部壓力,孫權也就告別了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心理狀態。於是,他性格底色中的缺陷,因著情境中的“有利因素”,開始肆意生長。從而,神經症的魔爪僅僅扼住了孫權的心靈方向,並最終導致他走向了病態自負的絕境。
我們雖然對孫權後期的倒行逆施,剛愎自用深表厭惡,也應該對此大加鞭撻。但是,我們也很有必要對他報以深深的同情。
童年時期的顛沛流失,成長過程中的親人慘死,外部環境的榮譽期望,善惡不一的質疑目光,給了孫權獨特的機遇,也給了他獨特的壓力。任何一個在如此環境下,極度痛苦卻又不得不堅強成長的個體,都不可能不留下深深的心理創傷。
而囿於眾所周知的時代性限製,孫權不可能獲得任何療愈的機會。一直以來,他都是帶著傷,忍著痛,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努力前行的。他的成功背後,除了幸運,也有他血淚斑斑的酸楚。而他的失敗,也不能簡單歸結於他修養不夠,缺乏自控,被勝利衝昏了頭腦。
事實上,如果我們真真切切地把他當作一個重度神經症患者來看,我們就會明白,他那些無可理喻的言行其實是他以別人所不能接受的方式在強烈呼求溫情、認可與尊重。他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接受他,喜歡他,需要他,讚賞他,敬仰他。
孫權值得我們仰慕,也值得我們批判。孫權值得我們同情,也值得我們唾棄。這才是正確的心理曆史觀。我們不應該把孫權簡單地貼上英雄或者昏君的標簽。其實,在他身上,我們每一個人都能看到屬於自己的某一個碎片。
是啊,在成長之路上的摸爬滾打中,又有哪一個人沒有受過傷呢?又有哪一個人沒有恐懼呢?又有哪一個人不渴求著認可呢?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各自性格底色與情境遭遇交融混雜的複雜產物。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上,如果我們能夠充分汲取孫權在艱苦卓絕中開創偉大業績的成功經驗,同時絕然摒棄他在功成名就時釀就人生惡果的失敗肇因,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擁有一個更加無怨無悔的未來?
……
心理感悟:順境是最可怕的逆境。
第2014年9月3日星期三——2014年11月22日星期六晚22:28於別館13B《心理孫權》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