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11年了。每年清明,我和弟妹們相約到墳頭看看老人家。父親的墓地背靠烏石青山,麵朝一彎碧水。弟妹們一到墓地就異口同聲說:“爸爸!我們來看您來了!”,隨後,就忙著清掃墓廬,燒冥錢,點香燭,插幡子,放鞭炮。父親生前喜愛抽煙,我悄悄地在墳前為父親點燃了一枝香煙。
叩拜開始,麵對九泉之下的父親喃喃絮語,弟妹說著父親生前愛聽的話,祈望在天之靈的父親保佑。父親性情開朗,愛開玩笑,是個很大氣的男人,一輩子昂首挺胸,即使處在人生的低穀,也不曾低下倔強的頭顱。他留有遺言,遇到任何困難事情不要慌,不要講背時話;就是走背時運,話也要說得響亮些,人活一口氣。他更不願死後,子孫在他的墳頭哭哭啼啼,他希望聽到子孫們爽朗的笑聲。在父親的墳頭,路人很少見到悲悲戚戚的場景,而是一片歡聲笑語,其樂融融的景象。好像父親不曾遠去,後輩圍在他的身邊,拉著家常。
拜祭歸途,小妹的一句話,讓我若有所思,小妹說:“我們每年來看父親,除了感恩父親養育了我們,父親還有哪些好的品德值得我們永生懷念的呢?做哥哥的舞文弄墨,好好總結總結。”一路上,弟妹們七嘴八舌,憑著印象深的記憶,說出了父親生前諸多的往事。
骨頭硬。記得農村合作化運動時期,父親對一個個小生產隊組合成大隊的“拉郎配”現象不滿,堅持分田單幹,被打成右派,成了“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曆次運動批鬥。文革時,紅衛兵叫他“低頭認罪”,父親不從,常常挨打受折磨。粉碎四人幫後,農村推行承包責任製,證實父親當時的觀點是正確的。可父親為了堅持這一條硬邦邦的“真理”,犧牲了個人的錦繡前程,年輕時“有培養前途”的村幹部因跟不上形勢,自此喪失諸多晉升機會。
父親是解放初期幾任村黨支部書記、村長,又是湘潭興修水利的功勳人物,曾參與境內兩大著名工程——韶山灌渠和烈雁金河的開挖,成為“治山治水好榜樣”,時任湘潭地委書記的華國鋒親為頒獎。後來,按有關政策,父親本可調水利部門工作,吃上“國家糧”,辦事的人暗示父親請客送禮,父親拉不下“老麵子”。他說,靠“走後門”吃上“國家糧”,他寧可不端這個“鐵飯碗”,結果,轉幹指標被民政局一位幹部夫人替代,父親從不言悔。
弟弟高中畢業,曾招聘在中南石油地質局第五物探大隊駐西藏工作,從臨時工、鑽工,技術骨幹,到班長和文書,樣樣幹得出色,物探隊每年要從表現優秀的臨時工吸收幾個成為正式工,弟弟各方麵都符合條件。人事部門的熟人叫父親到長沙物探隊總部“打通關節”,這可為難了父親。父親氣憤地說:“做事叫我當牛做馬可以,做人讓我卑躬屈膝不行。”他二話沒話,拉著弟弟回到鄉下,繼承衣缽,當上自由自在的農民,日子過得舒心而滋潤。
眼光遠。身為農民的父親,鄉人說他“眼睛像望遠鏡——看得遠”。文革結束後不久就恢複了高考。好多人想改變命運,一試身手。村裏有戶張姓人家的孩子會讀書,成績名列前茅,可家庭成份是地主,當時地、富、反、壞、右尚未摘帽,擔心考上大學,不讓上學,打算放棄高考。父親知道後,就趕到張姓人家,力勸孩子一心一意備考。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不管白貓黑貓,隻要捉到老鼠就是好貓。不論家庭成份高低,隻要考上大學,報效祖國,就是好苗子。”那年,張姓人家的孩子順利考上大學,學校沒有因其成分不好而沒有錄取。全村人嘖嘖稱奇,佩服父親的遠見和膽識。
村上姑娘待字閨中,選擇情郎必來我家請教父親“參謀參謀”,父親一不問家境,二不看相貌,三不說是非。隻表明自己的觀點:“選夫,其實選擇的就是自己一生的幸福。要選人品和有一技之長的人,如果硬要加點外在條件的話,我們這個閉塞鄉村的女孩,最好嫁到交通發達的地方去開開眼界,做點生意,進進出出也方便些。”後麵這一點,與當代“要致富,通公路”的觀點不謀而合。事實也表明,早些年嫁到公路沿線的姑娘,比嫁在本村本組的姑娘要富實而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