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9章(1 / 3)

病中讀黃漳浦《七夕洗心篇》慨然有作〔1〕壬寅七月

其一

皓月年年影,滄江處處潮。朅來參物化,消息問參寥〔2〕。石壁三芝秀,天花萬葉凋。此中原不隔,銀漢夜迢迢〔3〕。

【注釋】

〔1〕黃漳浦,即黃道周(1585—1646),字幼平,明末福建漳浦人,少居漳海銅山孤島石室中,刻苦攻讀經傳,學者稱石齋先生。黃為天啟二年(1622)進士,侍經筵,忠鯁負氣節,崇禎時屢廷爭不屈,以上疏諷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斥為民。後起補原官,仍嚴冷剛方,不諧流俗,又因廷爭,係獄二年,幾死。南明福王時,官禮部尚書,又遭佞臣馬士英排斥。南都亡,與鄭芝龍等在福建擁立唐王,時將帥觀望不出兵,黃憤而組織江浙諸門生子弟兵約四千人,出衡州抗清兵,餉絕多亡走,隻餘卒1200人,至婺源遇清兵,一戰即潰,被俘至南京,誘降三個月,抗節不屈死,門人從死者四人。道周終生清苦,“出則言朝,入則守墓”,講學著書,學問宏博,尤精《易》象,學者宗之,卻如文天祥一般結局。《明史》本傳稱他“國亡與亡,實為一代完節之臣,忠孝大儒”。黃氏詩博奧幽深,雕鏤古健,風骨如其人。傳世的《黃漳浦文集》中有《洗心篇》(無“七夕”二字)五律十二章。“洗心”,見《易·係辭上》“聖人以此洗心”,喻指蕩滌心胸雜念、惡念。黃氏《洗心篇》中,反複使用碧空、朗月、澄江、空穀等明淨澄澈景象及佛、老、《周易》中空無、玄遠、奧秘哲理,象征自我心性已透徹了悟,達到遠離情欲、無掛礙、無渣滓境界。如十二章第一首:“明河千尺水,江樹此悠悠。月影沉無際,青天停不流。魚龍黃石外,鷗鷺白蘋頭。何處著邊棹,芳蓮葉上舟。”前四句景物澄淨到寂滅;後四句不僅“魚龍”、“鷗鷺”俱無,連“著棹”處也不存在。最後第十二章,黃氏純用直敘手法,為全組詩作結束:“已識退藏法,況看無悶書。羲農(伏羲、神農)容晚晤,毛發剩朝梳(隻剩毛發)。廟算(朝堂計算)古今秘,臣身日月疏。尚留幹淨地,可以報閑居。”從該詩內容看,似黃氏於崇禎末出獄後歸裏講學時作。道希於二十八年(1902)病中讀該詩時心境,與道周寫此詩時心境恰合,情感遙通,故感慨深沉,也以五律形式作《七夕洗心篇》十二章。此詩錄在《知過軒詩鈔》近結束處萍鄉山居諸作前,題下標明“壬寅七月”,可能“七夕”時撰寫。又詩人庚子作的《伐山取材》筆記稿本中也有該詩,隻個別字句差異,題後未標時間。

〔2〕黃詩“其二”寫“日暈透江明,潮來萬頃平”清澈景象。道希從更廣袤的自然現象著筆,寫“皓月”、“滄江”,亙古如斯。滄江:江水常呈青黑色,故稱滄江。朅來:何不來?朅,意義與“盍”通。李商隱《井泥》詩:“我欲秉鈞者,朅來與我偕?”參:參悟,即參究禪理而悟道。物化:萬物變化。揚雄《甘泉賦》:“於是事變物化,目駭耳回。”消息:一消一長,互為更替。《易·豐》:“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莊子·秋水》:“消息盈虧,終則有始。”參寥:《莊子》中虛擬人物,寓意虛空高遠。《莊子·大宗師》:“玄冥聞之參寥。”《釋文》引李頤雲:“參,高也;高邈寥曠,不可名也。”李白、蘇軾都有贈當代隱士、高僧“參寥子”詩,其名姓都無可考。道希詩中以它代禪理、佛法。《伐山取材》稿本上這聯上句為“偶逢巢父飲”,可能將巢父、參寥都當作虛擬隱士。影稿本改作後,“物化”、“參寥”為詩中重要哲理意蘊,詩意更一氣貫通。這四句意謂自然是永恒的,而短促人生卻變化無常,隻有從佛法、禪理中,去求得參悟。

〔3〕三芝:寄生枯木上三種名稱不同的菌類植物,古人以芝為瑞草,食之可長生。三芝秀:即三秀,靈芝別名。靈芝一年開花三次,故又稱三秀。屈原《九歌·山鬼》:“采三秀兮於山間。”王逸注:“三秀謂芝草也。”《爾雅翼·釋草》:“芝,瑞草,一歲三華,故《楚辭》謂之三秀。”天花:佛教語,天上仙花。傳說佛祖講經,諸天各色天花紛紛下墜。“石壁”兩句承上“物化”、“消息”而來,詩人以虛擬的特殊現象,作為對它的質疑:何以人間峭壁上靈芝挺秀,而上界“天花”卻凋萎?末聯是詩人玄妙之解答:此中,即萬物消長盈虧之中,本無阻隔,並不存在矛盾。銀漢,即銀河、天河。唐溫庭筠《七夕》詩:“金風入樹千門夜,銀漢橫空萬象新。”迢迢:廣遠貌,泛指無垠的天幕、廣宇。隻有“夜”,才能見“銀漢橫空”。銀漢迢迢,虛空高遠,既暗寓“參寥”、“消息”,就在這自然萬象之中,混然一體,又呼應了首句,以景物作結,讓讀者自去參悟。

其二

千雀能仇鷂,孤鸞不雜梟〔1〕。摶飛霄路迥,棲息故鄉遙〔2〕。麻粟經天旰,旃檀入夜燒〔3〕。莫從前哲問,便合老漁樵〔4〕。

【注釋】

〔1〕仇:同伴。《詩·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仇,指仇偶。鷂:猛禽,似鷹而小。北朝樂府《企喻歌》有“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說群雀畏鷂,左右飛逃。“波”為“播”,逃散。道希反其意而用之,說千雀倚勢眾,也能與鷂同伴。襯托下句:“孤鸞不雜梟。”鸞:傳說為鳳凰之類的神鳥。《說文》稱它赤色五采,雞形,鳴中五音。梟:又作“鴞”,俗稱貓頭鷹,晝伏夜出。舊傳梟食母,故以喻惡人。賈誼《吊屈原賦》:“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喻奸邪當道,賢人隱藏。首聯以“孤鸞”自喻,與平庸的眾雀不同,不願躋身朝堂,與奸邪為伍。

〔2〕摶飛:盤旋而飛。《莊子·逍遙遊》:“摶扶搖(旋風)而上者九萬裏。”霄路:青雲直上之路。迥:高遠。棲息:止息,寄居。韓愈《鳴雁行》:“天長地闊棲息稀,風霜酸苦稻粱微。”時詩人寄居滬上,故雲“故鄉遙”。頷聯表“摶飛”乏力,隻有“棲息”。

〔3〕麻:芝麻;粟:小米,俱極細微之物,佛典有藏世界於一粟之語。旰:晚上。“經天旰”:一天到夜。《伐木取材》稿本中為“天方旰”,俱指一天所作的都是細微小事。旃檀:即檀香,梵語為旃檀那。李時珍《本草綱目·檀香》:“釋氏呼為旃檀那,番人訛為真檀。”頸聯寫平凡而瑣碎地度過一天,入夜才焚起一爐檀香,求得心靈寧靜。

〔4〕前哲:前代賢人高士。老漁樵:老於漁樵。尾聯自嘲自解,不必用前哲來規範自己,要求有大作為,此生隻能以漁樵終老。全詩寫素誌(“摶飛”)與處境(“棲息”)矛盾,無所事事,極度消沉。

其三

悶坐疏花事,微吟撿藥簽〔1〕。休窺二酉富,時用六壬占〔2〕。瓜鼻秋來熟,藤陰雨後添〔3〕。得閑良不惡,瀟灑老夫潛〔4〕。

【注釋】

〔1〕花事:賞花之事,一般多指春日,宋劉克莊《晚春》詩:“花事匆匆了,人家割麥初。”詩中係秋景,疏花事,疏忽了賞花事,實即指疏忽了大好春光,暗示從春到秋都“悶坐”無所事事。微吟:小聲吟詠。陸遊《一笑》詩:“半醉微吟不怕寒,江邊一笑覺天寬。”藥簽:在竹片上標出藥品的名稱、產地。撿藥簽:擇出各種藥簽相配合,加上劑量,便是藥方。首聯用輕鬆、瀟灑筆調,寫病中“悶坐”無聊奈的心緒。

〔2〕二酉:本指湖南沅陵縣的大酉、小酉二山,據《太平禦覽·荊州記》:“小酉山上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於此求學,因留之。”後稱藏書多曰“二酉”,清張澍所輯叢書名《二酉堂叢書》。六壬:運用陰陽五行占卜吉凶的方法之一。古代以幹支紀年,六十甲子中,壬有六個(壬申、壬午、壬辰、壬寅、壬子、壬戌),稱“六壬”。其占法分六十四課,以判吉凶,這是較古老的占卜法,最早見於《隋書·經籍誌》所收的《六壬釋兆》。唐王建《貧居》詩:“近來身不健,時就六壬占。”頷聯主要述病中常占卜,以“休窺”、“時用”前後對應,重點在後,呼應“撿藥簽”,又表示未拋棄書卷。

〔3〕瓜鼻:瓜熟便蒂黃肥大隆起,詩人以“瓜鼻”形容,與下句“藤陰”相對。“雨後添”陰,形容藤蔓得雨滋長。細味詩意,既雲“藤陰”,必藤在瓜棚上,似藤瓜一體,很可能係村郊常見的“南瓜”之類。頸聯寫農家秋郊景物,觀察極細致。

〔4〕良:副詞,確實。不惡:指心緒不壞、不錯。本在病中休養,卻雲“得閑”,頗帶欣賞味說“不惡”,白居易《雪後早過天津橋呈諸君》詩:“紫綬相輝應不惡,白須同色複何如?”潛:潛藏,即隱伏、避世。這“潛”字點出全詩核心,它並非《易·乾》“潛龍勿用”,賢士侍時之“潛”,而是如《詩·小雅·正月》所形容的“魚在於沼(小池),亦匪克樂。潛雖伏矣(指隱秘),亦孔之炤(昭著)。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詩人卻在“潛”前,加一“瀟灑”。這詩前四敘病中“瀟灑”(如“疏花事”、“微吟”、“二酉富”);後四寫“得閑”的“瀟灑”(如細致觀察農郊、心緒“不惡”),也許這正是詩人“洗心飾慮”之表現。

其四

仙山鎖碧苔,行子不歸來。但覺鬆篁長,猶令猿鳥猜〔1〕。天風吹六合,塵世澹三災。滄海何年買?桃梨信手栽〔2〕。

【注釋】

〔1〕首句用一“鎖”字,突出碧苔繞山,顯係無人跡空山,次句再述原因。行子:出行的人。南朝宋鮑照《東門行》:“居人掩閨臥,行子夜中飯。野風吹秋木,行子心腸斷。”篁:竹的通稱。但:副詞,徒,空。但覺:徒然感覺到,與下句副詞“猶令”(還使得)前後緊緊對應。頷聯突出空山無人,鬆竹徒然生長,反使猿鳥猜疑“行子”為何不返?

〔2〕六合:有多種涵義,詩中指天地四方,即整個宇宙巨大空間。《莊子·齊物論》:“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成玄英《疏》:“六合者,謂天地四方也。”三災:泛指各種災害。南朝梁元帝《攝山棲霞寺碑》:“風來露歇,日度霞輕,三災不毀,得一而貞。”澹:恬靜、安定。澹三災,即澹災,消除災害,使之安定。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夏後氏戚之,乃湮洪原,決江疏河,灑沉澹災,東歸之於海,而天下永寧。”頸聯讚美塵世安靜,無災害,暗含與前半“仙山”對比之意。“滄海”二句,暗用滄海變桑田含義,參閱詩人《桑田吟·序》注〔1〕。尾聯自為問答,意謂買了“滄海”,俟它變“桑田”後,再按自己的意圖處置。後四句實際上是回應前四句:“塵世”優於“仙山”,所以“行子”不歸來了。黃道周《洗心篇》第三章:“輕煙掃石床,絕壁曬蘿裳。不礙猿猱路,時聞蘭芷香。牛知巢父(傳說堯時高士)傲,虎笑佛圖(佛塔)狂。持此向誰說,山山明月光。”該章前四寫深山之孤峭遼敻,後四寫這位孤棲者意圖達到的澄清境界。道希詩卻與此相反,詩中主人公辭卻“仙山”,遨遊“塵世”,擁抱“六合”,擬作造物主。兩位末代學者型政治家都意圖“洗心去慮”,而蹊徑各異,不僅思維不同,更顯示出兩人個性深處有“狂”、“狷”之別,詳見後“讀記”。

其五

瑤檢誰封禪?元圭或告功〔1〕。有時天醉醒,莫問道汙隆〔2〕。瓠落莊生圃,榆生漢帝宮〔3〕。南榮晞發後,倚枕聽秋蟲〔4〕。

【注釋】

〔1〕瑤檢:玉製的書籍封套,多用於盛帝王文告、詔令,以示尊貴。唐李嶠《為何舍人賀禦書雜文表》:“跪發珍藏,肅承瑤檢。”詩中指玉封套中盛有皇帝封禪的文告。封禪: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典。在泰山上築土為壇祭天,稱“封”;在泰山下梁父山上辟場祭地,稱“禪”。據《大戴禮》載,上古“封泰山而禪梁父者”共七十二家。司馬遷於《史記·封禪書》以發問開篇:“自古受命帝王曷嚐不封禪?”可見封禪便成為帝王“受天命”的權力象征。元圭:一種上尖下方的黑色玉器,古代帝王舉行大典時所用,本稱玄圭。因避康熙諱改稱元圭。《書·禹貢》:“堯錫(獲賞賜)玄圭,告厥(其)成功。”孔安國《傳》:“玄,天色。禹功盡加於四海,故堯賜玄圭,以彰顯之,言(告)大功成。”或:表揣度語氣,或許。首聯隱約其辭,暗示清有易代可能,卻不知將由誰來主持封禪,“告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