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1 / 3)

一 一花一葉悟興亡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亦作道羲、道溪),又字芸閣(亦作雲閣),號純常子,羅霄山人等,江西萍鄉望族。祖父文晟,曆廣東州、府、縣十四任,為嘉應州知州。鹹豐九年(1859)太平軍攻城時巷戰殉難,諡壯烈。祖母係乾隆五十四年(1789)探花、吏部右侍郎劉鳳誥次女。父文星瑞署羅定直隸州知事,分巡高廉兵備道。文氏生於潮州,少長嶺南,為嶺南大儒陳澧入室弟子。光緒八年(1882)中順天府鄉試,嗣後浮海泛江,出入京都,結交贛、湘、滬、寧、鄂名流,讀書會友,親曆社會,觀察時勢,在京“名動公卿,有小劉金門之目”(錢仲聯《文廷式年譜》)。到十六年(1890)35歲時,一舉擢巍科,躋鼎甲,授翰院編修,曆國史館協修,見知於光緒帝。十九年(1893)以宸斷特派充江南考試副官,二十年大考翰詹,光緒帝親拔為一等一名,超擢翰林院侍讀學士,兼日講起居注官,署大理寺正卿。道希才雄氣猛,遇事敢言,政治能動性強,又有“那信寒威折虎牙”的膽識,成為帝黨中堅、清流新銳。甲午戰爭中,他堅定主戰,前後連上60餘道奏折,內攘權奸,外拒和約,並聯合朝野上下,形成一股禦外侮、保疆土的浩大聲勢和力量,借以支持光緒親政。這種結集群力幹預朝政的政治運動在有清一代中罕見。道希又列名參與康有為、梁啟超等創辦的強學會,為慈禧所深忌。二十二年(1896),在後清流大清洗中,遭黜歸裏,成為逐臣。戊戌間,又暗中聚結力量,支持變法維新,險遭不測。旋又匿跡江湖,東走日本,“藏身無尺木,墜翮警空弦”(《答沈子培刑部寄》)。他一生出處行止,大致有四個中轉站:廣州、北京、上海、萍鄉。嶺南是他的發祥地,奠定了他乾嘉學派的深厚學術根底,並開始結交天下士,熟悉官場,為他入仕途作充分準備。翰院六年,是他政治生涯的輝煌頂點,又正值中國存亡危急之秋,“墜翮”是必然的。以他40歲削職為界,從此永別了京都,也不再入嶺南。晚清的上海是個巨大的磁力場,中外彙合,龍蛇雜處,仁人誌士都廁跡其間。文廷式在曆經風雨後,屏居滬瀆,與各色人等來往,卻潔身自守,“生怕襪羅塵染,黃昏深下犀帷”(《清平樂》)。晚年從禪理中求解脫與超脫,“瀟灑老夫潛”、“有夢即漁蓑”(《洗心篇》)。終於歸骨萍鄉,灑然猝逝鄉裏,冥冥中似有宿命。

道希生活在傳統中國政治文化體製根本轉型期,不僅僅是亡國瓜分之禍迫在眉睫,更是幾千年統治意識中王綱解紐,帝製終結的時代。文廷式恰好生活在這樣一個新舊交遞、矛盾糾結、方生方死的夾縫中。他短促的一生,經曆了晚清半個世紀中所有的兵燹、戰亂、政變、流血等內憂外患。孩提時就“逶迤兵刃間,得活競分秒”。文氏在《暢誌詩》中,加了個極富傳奇性的“注”,敘述兩件事。一是嘉應州被太平軍圍困,援兵不至,壯烈公文晟決心與城共存亡,獨令媳彭氏攜四歲孫廷式逃出重圍奔潮州,曰:“餘此孫將來有用,一代管一代,不留汝同殉也。”再是文氏七八歲時,其父星瑞署羅定州,赴穗請餉,太平軍驟至,防禦空虛,其母彭夫人遣散幕僚,曰:“吾家人應死,諸君何苦?”並作了全家自裁準備。幸幕友李君部署州兵千人守城,用疑兵計卻敵。兩次鋒鏑餘生的經曆,是文廷式有關人生價值的童年第一課,兩代人盡忠守節的言傳身教,使他終生刻骨銘心,文廷式一直以南宋信國公文天祥的後裔自居,日本友人也這樣稱譽他。庚子春,文氏東遊時省軒龜穀行贈芸閣七古長篇,首四句是:“千秋赫赫文信國,丹心要扶宋社稷。芸閣先生公裔孫,奇材超卓嗜翰墨。”日本漢學名家內藤湖南訪華時,贈文廷式七律次聯是“兩宋名臣欽乃祖,九州人物見夫君”。野口寧齋在病中神誌恍惚作的“幻遊”詩更將文天祥與道希祖孫父子並列:“信國三生存正氣,專城(文晟)一死想英姿。聲清鳳子(星瑞)毛殊麗,材逸桐孫(廷式)爨更奇。”道希本來就抱負奇偉,有澄清天下之誌。世宦出身,先輩忠烈,又君臣有遇合可能,都是文廷式治國、報國、救國的巨大合力。卻偏生於末世、亂世,外有船堅炮利的強敵窺伺,內為毒後孱主權臣。慈禧兩次清洗清流已是朝廷無人,戊戌政變,光緒幽囚,六君子遭難。到庚子義和團蜂起,聯軍入寇,帝、後西奔,清廷已“魚爛國將墟”(《哀許郎、袁太常》)。正如盛宣懷在給滬上友人電中所稱“大廈非竹頭木屑所能支也”(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東遊日記》)。富於政治敏感的文廷式,對清廷政治生機從萎縮、惡化到斫盡,已是逐步看清,不存幻想。他後期詩中常流露出遺民意識。由於他家三代仕清,堅守“重名節”的家風,另事新主(如徐世昌),轉向革命(如梁啟超)都不太可能。但又畢竟世易時移,西風東漸,他的思維在近現代之間,已懂得從世界範圍看中國、看清廷,所以他不會像明末狷介儒士黃道周那樣以文天祥式殉明自收成局。事既已不可為,隻求遠離政治,退居林下。正如他向摯友陳三立的真誠表白:“謫居不望濯龍門,幻夢初回惡犬村。四海久嗟秦客贅,一廛寧避楚人喧。”(《門存詩錄·偶書》)

政治上既回天乏術,還可以從事撰述。道希天性嗜學,無書不讀,也無處不讀書,光緒八年(1882)文氏27歲時便有撰述之誌,開始作《遼金元三朝會要》。他壯年時寫的《古詩·驅車出門去》,正是抒寫對出路的反複尋思較量:是在死寂陰冷的政治生態中作“孤光”,還是回歸“文字”裏(指撰述)安身立命?他幾乎一生都在二者間徘徊。道希是菊坡精舍高材生,所遵循的治學道路,正是嶺南學派錢大昕、陳澧所奠定的,即培養通才通識,砥礪人格,作“閎通淹博”的一代通儒。他天賦極高,博聞強記,過目成誦,興趣又極廣泛,一生“沉酣百家學”(《聽雨》),對史學、小學、佛學都有較深涉獵和卓越識見,卻也往往點到即止,又轉向其他,形成治學的駁雜,年輕時就有“雜家”的稱號(見錢仲聯《文廷式年譜·光緒十三年》記載)。沈曾植在《清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君芸閣墓表》中,主要從清學術史角度總結文氏巨大成就,盛讚他治學廣博,識力高超,功底深厚,堪稱“有清元儒,東洲先覺”。卻也委婉指出:“竊嚐以為,先漢微言,東京緯候,魏晉玄風,宋元儒理,以君積學所識,專精一業,無不足以名家。顧君以資平議而已,終不屑屑纂述。君才於史學為尤長,窮其所至,亭林竹汀,不難鼎足,晚亦頗有意於是,而日薄崦嵫,盛業不究竹帛所存,千佰什一。”他存世的40卷《純常子枝語》,是一部涉獵廣博的讀書筆記,錢仲聯先生為其刻本作序,嚐試概括它內容的方方麵麵,也隻能歎“沉沉夥頤,方之往古,蓋伯厚、亭林、辛楣諸家之流亞也”。將道希擬於王應麟、顧炎武、錢大昕之列,評價極高。

芸閣詩詞中喜以揚雄設喻,揚雄是西漢末罕見的兼才,大學者、思想家、詞賦家,卻生逢亂世,遭遇坎坷,憤世嫉俗。王莽稱帝後,揚雄因校書“天祿閣”受牽累,投閣幾死。道希對揚雄作《太玄經》情有獨鍾,詩詞中反複使用,如“寂寞草玄坊局冷,他時誰訊子雲亭”(《為徐菊人同年題〈北江舊廬圖〉》其二);“草玄不謂時人識,竊恐揚雲誌已疏”(《春陰》);“寂寥千載事,應在太玄經”(《洗心篇》之六)。是自喻、自寬,也是自解。道希是晚清兼才,也確有撰述意圖,惜“日薄崦嵫,盛業不究”,遺編散落,至今沒有全麵彙集整理,令人歎惋。

政治、學術之外,道希另有一個更合自身特色的安身立命之處,即是詞章。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文廷式”條末引方湖注:“芸閣於甲午戰役後,與先公遇於滬上,歎曰:‘時事不可為,還是詞章為我輩安身立命之地。’又太息曰:‘人生之禍患,實詞章之幸福。’”後一句與清趙翼“國家不幸詩人幸,話到滄桑句便工(《題元遺山詩》尾聯)”同調。道希有天賦的詩人氣質,政治上知幾及微,情愫上遇事生感,觸物便驚,蒿目時艱,處處是詩境、詩材。他更好玄思冥想,“思接千載,視通萬裏”,詩情勃鬱,才華又足以駕馭,不致泛濫。加上詩人稟賦非凡,他明知“詩人死骨萬丘山”(《論詩》其二),而這“萬丘山”中的詞彙、典故、手法、章句,都融溶胸臆,且“烘爐自有陶鈞術”(《論詩》其一),經過陶冶、熔鑄,化為自身血肉,落筆便有出處,並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其童年鋒鏑,青年漫遊,壯年流亡,晚歲棲遲,所遭遇的“人生之禍患”,終成“詞章之幸福”。總之,道希的遭逢、雄才、猛氣、深情、積憤,最適於用詩詞表達,他是一個天造地設的詩人。

文氏存世詩六百餘首,題材有極大的包容性,賅括了當時動蕩的政壇,亂離的現實和文人們的生活領域,而表現時局艱危,發揮政治鬱悶,是他大部分詩作的主題和基調。詩人《落花詩》之十雲:“萬裏河山歌舞地,百年門戶綺羅香。”到道希時,“萬裏河山”已不堪回首,而文氏家族從壯烈公文晟開始的“百年門戶”也正趨衰落。詩人以白頭思悟式的猛省作結:“誰向秋霜明鏡裏,一花一葉悟興亡。”這六百多首詩,正是詩人“悟興亡”的“一花一葉”。辛亥革命前五十年間,中華大地上所發生的種種劫難,詩人的憂患經曆,彷徨苦悶,探索追求,玄思冥想,都能在他的詩中找到或隱或顯、或直或曲的表達。苟將其中所反映的史實,按詩作大致的創作年代編排,便是一部用詩敘寫的晚清時代巨變的風雲史,也是詩人自我心靈嬗變的思想史。

作為時代風雲史,又集中在反映甲午戰爭、戊戌政變、庚子動亂的詩作中,內亂外患,相互糾結,互為因果,促使清廷顛覆。當忠良遭戮,京都陷落,帝、後逃竄,亡國在即之際,道希揮筆“憤吟”,瀝血陳情。如七律《憤吟,效韓致光》《哀許侍郎、袁太常》《江行舟中感事》《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四首(均見拙注《文道希遺詩選注》),忠憤之氣,噴薄而出,如此直率迫切,以詩誌痛抒憤、表哀記難,情感灼熱之佳作,在光宣朝詩人中並不多見。但更多詩作是借事抒感,曲折隱晦,手法之多,具見本書注析。那些以首聯二字作標題的七律,如《聞道》《八表》《春陰》《平明》等等,或借比興喻時事,或以古典表今事,既是詩史,也是詩人內心綢繆糾葛、衝突追尋的思想史。後者在詩人的三大組詩中,更有集中地反映。如道希37歲在京作的《暢誌詩》十首,是他入翰林時的反思內省。詩人以“詩傳”形式,表述自我家世、思想誌趣、價值取向、抱負襟懷、朝政士氣、矛盾憂慮。雖夜氣如磐,但清廷還未露敗征亡兆,希望與失望並存。詩人所希冀和追求的是像西周名臣仲山甫那樣為君輔弼(其三),作者以傳統的賢臣形象出現在詩中,他本質上是政治家。庚子時寫的《落花詩》十二首就不同了,詩人用隱約、朦朧的比興手法,將中國詩歌傳統中“落花”這一悲劇性象征符號,寄寓了政治衰敗、國家顛危、美人凋殞、山河慘淡、生命淒迷等豐富意蘊。如作為全詩序幕的第一首前半:“三月春光已路歧,夕陽欲下故遲遲。風雲將起天猶醉,荊棘滿庭人未知。”落筆便點出政治風雲和清祚將盡景象,表現晚清那“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時代,非人力所能回春。整個組詩寫得淒迷婉約,如怨如慕,哀感頑豔,成為詩人七律的冠冕。《病中讀黃浦漳七夕洗心篇慨然有作》十二首,寫於清廷即將傾覆時,“積雪埋千嶂,荒風隘九圻”(其十),象喻國土將淪亡,生機已耗盡。自己也“摶飛霄路迥”(其二),已不能奮飛了。至於“瑤檢誰封禪,元圭或告功”,鹿死誰手,誰告成功,隻有由它去。“南榮晞發後,倚枕聽秋蟲”,興亡易代隻在“秋蟲”聲裏。這十二首詩應和《落花詩》對應看,它沒有《落花詩》那樣的迷離淒楚、哀怨纏綿,但在同樣的深邃幽渺中,更飽含看透人生的哲理禪機,詩人反複喻述的是在精神上尋求較為徹底的解脫與超脫。三題組詩創作的時間,前後間隔10年,《落花詩》(庚子,1900)與《洗心篇》(壬寅,1902)相隔隻一年,詩人從悲苦到解脫,正是思想成熟的表現。一年後(1904),詩人猝逝。再四年(1908),孱主毒後,糾纏了一輩子的母子冤家同歸於盡。又三年,幼主遜位,268年的大清隨同兩千餘年的帝製徹底終結。正是這乾坤易變、天崩地坼的獨特時代,造就了文廷式這樣集維新政治家、閎通淹博的雜學大家、卓有建樹之詞家、詩人於一體的傳奇性人物,跨在近代與現代交替線間的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