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個小縣城,離我出生的村莊僅10公裏路。這個特定的工作環境,讓我找到了一種置身在精神或血脈的故土上的優越感。我不知道父母對我選擇的前途,持何種態度,欣慰還是憂慮。與我的同年人相比,我的選擇與他們背道而馳,他們選擇了向外走,而我卻選擇了向內走。我堅定地認為,我的生命是屬於故鄉的。
每天清晨或黃昏,我騎著自行車上班或下班的路上,都能嗅到那一縷縷來自故土的泥土氣息,聽到那一聲聲傳自故鄉的方言俚語。有時,在喧鬧的人堆裏,偶爾辨認出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是你的親人,兒時的玩伴,老家的叔伯,心中就多了一種湧動的激情和溫暖。家的概念便長久紮根在你的靈魂深處。於是,童年的記憶,在你腦海中複活了,你找到了體內血液流動的方向,以及生命的根源。
每逢傳統佳節蒞臨,諸如端午、中秋、重陽、春節。我都會興奮得及早買上兩瓶燒酒,攜上一袋粽子、兩盒月餅,幾包糖果,急衝衝趕回鄉村家中,與父母團聚,共享溫馨家庭的天倫之樂。每次回家,隻要看到母親因長久勞累而顯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看到父親渾濁的眼眶裏,依然流露出對子女永不褪色的關切目光,我心中就會升騰起一股感動的熱流。想到在如今這個充滿快節奏和誘惑力的時代,若能拋開生活的重量與繁瑣,靜下心來單獨陪陪自己的父母,與他們快樂地吃完一餐飯,共度一個周末,竟然需要鼓足強大的勇氣和魄力,不免讓人心酸。
因為過節,我回到家園。母親取下房梁上平日裏舍不得吃的臘肉,翻出櫃子裏珍藏了一個冬季的花生,親手為我做了一桌香噴噴的飯菜。然後,我便與父親拿來瓷碗,斟滿燒酒,從正午飲到日落。父子團聚,酒中恩情,一醉方休。醉眼朦朧中,我和父親一起掉進了記憶的迷宮。醉酒後的父親更加坦率和語豐,他用長滿老繭的手緊緊拉著我嫩白的手,像牽著我兒時的手,在田野的風中散步一樣。開始講述過去的故事,他講古井旁的那棵老黃桷樹,講村邊那條亙古不息地流淌的河流,講跟了他很多年現在也像他一樣老的黃狗……最後,他談到了村莊近來的情況:玉米的收成,肥豬市場價格的迭漲,農業稅的增減,根子爺的死,我一個小學同窗的婚事……父親談話內容的滔滔不絕,使我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加明晰的確認:我是一個鄉巴裏的孩子。就像那盞山坡上隨風搖曵的金盞菊,永遠在故鄉的胸脯上成長或綻放。
在父親那醉態模糊的表情裏,我看到了自己多年後的樣子。
二
小縣城的天空是低矮的,它所表現出來的生活的從容散淡,使我迷戀上了它的黃昏。我喜歡在下班之後,一個人推著自行車靜靜地在幽寂狹長的小道上漫步,沐浴晚風,心旌蕩漾。此情此景猶如行走在自己身體的紋理間,輕嗅著從自己生命深處散發出的清香氣息。較之大都市的繁華與喧囂,小縣城更多的是一種冷清與孤寂。在我的潛意識裏,縣城的每個角落都充滿著夢幻色彩和憂鬱氣質,這使我對它明亮內部生活的每一個場景充滿獵奇。縣城的生活更接近生活的真實。白天,除了上班,我敏銳的思維更多時候卻像蝸牛的觸須,深入縣城的中心,去體察那些來自生活底層的影像。我習慣性地佇足街邊,觀看兩個老人棋盤上的謀略廝殺,坐在路邊的夜攤上,看喝著啤酒的男人或女人灑脫與豪爽的性格,我還會有意識地去窺視一個三輪車夫表情中的複雜含義,揣測一個擦皮鞋的婦女和她身旁那個小孩之間的關係。我堅信,這些展現在我故鄉的人和事,一定與我本人有著某些必然的聯係,無論生存觀念或是情感意義上。從那時起,我開始了寫詩和散文。
在我蝸居的小城,我或許是惟一寫詩的年輕人。為此,我以詩歌來對抗黑夜的孤寂,詩成了我內心表述生活的一種方式。當我的同齡人在縣城的滑冰場、音樂茶座裏享受青春的歡樂,渲瀉青春的激情時,我卻伴著一豆清燈,執起手中的筆,記錄著我的故鄉人的生存狀態。我在寫詩的過程中,再一次看到了自己成長的過程。寫作將我內心的浮躁轉化成了安靜,我懷著一種聖潔的心情,伺弄著根植在我故土大地上的文字。詩讓我聆聽到了來自心靈深處的聲音。
縣城的生活,激發了我極大的創作熱情,曾經,為能靜心書寫那些純潔而高尚的文字,我竟然向單位撒謊,請病假。惟有如此,我才有避開俗事糾纏的充足理由。然後,退回到出生我的村莊,體驗失眠的痛苦和歡悅。萬籟俱寂的山村,裸呈出幸福般的寧謐與祥和,獨坐在童年寫過日記的房間,隔壁傳出的是父母睡夢中的鼾聲,我找到了寫詩的最佳狀態。我的大部分詩文,都是在山村的家中誕生的。隻有心在與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故土,靠得非常近的時候,我才真正有了生存的大自在與大歡樂。
三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我坐在辦公室裏起草一份文件。突然,一個清秀的女孩如翩躚的蝴蝶般飛落我的案前,一股愛的潮水正在向我敞開的心扉湧進,來不及防範。“你是佳駿嗎?”聲音甜潤。羞紅的臉龐襯托著她碧藍的眼波,清純而靈異。“我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你工作的地方,我喜歡你寫的詩。”隨即,她背誦出了我的一些詩句,我被這個女孩的誠摯與美麗所折服。那天上午,我的辦公室一直流動著陽光般暖人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