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縣火葬場設在縣城的西山上,是真正的鬼魅之地。宋欽宗靖康元年凍了黃河,不怕冷的女真人從長白山啟程,脖子上圍野獸的尾巴,耳朵上吊巨大的耳環,馬蹄跌在凍硬的黃河上踏出火星,長途略戰,旗號為“金”。守城的宋將紛紛投降,古齊地建起第一個偽政權,國號沿襲古稱,仍然叫“齊”。三河由此升鎮為縣,沾了最早的“二鬼子”的光。縣城築起圍牆,三麵開門,不留西門,因為城西的山上殺伐過多,冤魂惡鬼糾纏不休,魑魅魍魎群集,城牆不留西門,不給西山上的鬼魅留下進城的大門,縣太爺的夢裏隻會有瓊樓高燭,紅袖添香,不會有半夜鬼敲門,一路鬼吹燈。
後代的人民像古代的縣太爺一樣大意。日本鬼子占領縣城不久,中流河做小買賣的男人丟下貨郎擔子,繞過圍牆,從南門進城,當了二鬼子。西流河淫蕩的女人臉上抹兩遍胭脂,騎驢進城,也是從南門繞進去,侍奉日本人。淳樸厚道的人民,以為日本人絕沒有中國人的耐心,轉過來繞過去,他們要擴占地盤,大約也隻會出縣城的東門、南門和北門,直接攻戰,不會往西走。此時日本人的鬼怒川公司已經占了打鑼山金礦,用他們從日本國帶來的發電機發電,帶亮燈泡,照明千年的老洞子淘金。西流河大小金礦的礦主,還在做著中國特色的發財美夢,沒有想到,日本鬼子的馬隊從南門出城,繞過圍牆往西跑,也會很快到達占領的目標。隻有老驢洞子礦主於長河,提前得到了八路軍武工隊的密報,裝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炮,炸毀了老驢洞子,沒有留給日本人。縣城西山的鬼魅沒有西門進城,它們也就擋不住從南門繞出來的日本鬼子進攻。
八路軍攻城,倒正好占了沒有西門的便宜。他們把沒有炮彈的大炮架在西山上,日本鬼子以為大炮打不響,城牆就開不了口子。八路軍趁機挖地道,秘密地接近城牆,把炸藥裝進棺材裏,放到城牆底下,炸開一個能跑開兩輛馬車的大口子。上當的日本鬼子大怒,拚命開炮,轟擊西山,炸死了八路軍的一個團長。該團長成為三河縣抗戰以來官職最高的烈士,姓湯,差一點讓三河縣改成他的名字行世,抗日民主政府研究時沒有允準,理由是他的官還不夠大。
滿滿一棺材炸藥炸開的口子也沒有堵上,西山的鬼魅有了近便的路口進城,城裏人要出城往西走,也不必繞來繞去了。在西山上修建火葬場那一年,城裏的兩派紅衛兵打仗,動用了土造手榴彈,以為戰死的將士在這個世界上銷形滅跡,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會方便了,可是三河的廣大百姓還是不相信,人死了真的會燒成一把灰,連一根囫圇骨頭也不留下。那座大煙囪最先在西山上樹起來,還沒有砌好燒人的爐子,閱曆豐富的人看了,便斷言,它不過是煉鋼的爐子,修了合適的煙囪罷了,十多年前大煉鋼鐵,之所以煉出的鋼鐵不好用,就是因為煙囪修得不如爐子高,火不能燒得足夠旺。火葬場修建就緒,發出了火葬的公告,大煙囪冒出了第一股升天的青煙,有人死了,還想不進爐子就埋下去。強製措施就此實行,埋掉的再扒出來,灑薑水胡椒水,再撒生石灰草木灰,用塗了膠的雨布包裹。縣城的西山彌漫著異味和雜色,大煙囪冒出的青煙,眼看著不那麼純潔了,有一種汙染的混濁,不是美麗的人生願意看到的。
春天的能見度往往很低,人的眼力越來越不夠用了,隻有坐上衛星,才能準確地看清,三河縣西山火葬場升起的黑煙飄向了哪裏。二十一世紀剛剛開始的春天,衛星上安攝影機,清晰地拍下了煙塵滾滾的照片,西山火葬場的黑煙,借助一場沙塵暴的力量,到達了地球的那一邊距三河最遠的地方,就是美國。那一場沙塵暴,從死亡之地的羅布泊啟程,席卷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焦躁莫名,一扭頭返回來,跨越幹涸的疏勒河,在長城頭上的嘉峪關沒有停留,直奔折戟沉沙的賀蘭山,收拾敗鱗殘甲過銀川,進張家口,直撲八百年古都北京城。然後,它擺一擺尾巴,卷起三河西山火葬場的青煙,越過遼東半島、朝鮮半島,橫跨七千英裏海洋,抵達阿拉斯加灣。到達亞利桑那之前,已然飄落到英屬哥倫比亞,最終在美國東海岸歇腳,進入大西洋。美國人在平日能見度極高的亞利桑那,看到了那一片彌天的黃塵,中間夾了一條黑線,像一根奇長無比的水兵帽帶子,被神仙的手指頭捏著——那就是三河縣西山火葬場的青煙。美國人驚呼“中國現在正處於戰爭狀態,它所麵臨的並不是要侵占領土的軍隊,而是不斷擴張的荒漠”,其實他們不知道,中國的敵人不是黃塵,也不是黑煙,而是缺錢;中國的遼闊國土,並不是都像他們的舊金山那樣,蘊藏了豐富的黃金。三河地底下的金子算是最多了,也隻是“尖鬥砂平鬥金”,金子遠沒有砂子多,鑄不起一座新的金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