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漆者異於此,他不是一次性剝皮,而是有計劃地剝皮取汁。這是最沒天性的幹法,你要殺它一刀殺死算了,為何還要一刀一刀將它淩遲處死?而且,在漆樹死之前,割漆者會很照顧地為它包紮傷口,但就在漆樹自己認為厄運可以從此過去的時候,熟練的割漆者又在它那已經愈合的傷口上輕輕一刀,這次所流的血更大更多更美,於是那屠夫笑了,他的計劃全然成功,不愧是一位有經驗的老手。
我把伐桂者視作剝皮者,把割漆者視作吸血者。桂樹與漆樹落在他們手中,其苦萬狀。
我祈願桂花無香。
我祈願漆樹不產漆。
我祈願那刀生鏽,祈願那塊巨大的磨刀石被農夫埋作地基。
四
如果沒有殘缺還叫什麼完美呢
[我無所謂,無所謂我,所謂無我,謂我所無]
本章講《莊子·德充符》
莊子拿自己開涮
在上一篇《人間世》中,莊子大談心齋、坐馳,講如何以虛致神,保全天性,不可以山木自寇,不可以膏火自煎。本篇《德充符》,接著講這樣做的必要,進一步說明在什麼情況下可以保全天性,比如某某某,某某某就是這樣做的,而且做得很好。大家都知道莊子哲學的一大特色就是通過講故事來談人生,本篇更是連續講五個故事,理在事中。莊子這個習慣與其他人不同。
老子的說話方式是講課。老子身份為史官,《道德經》一書是老子向周王講課的課本。所以老子講得大,從天講到地,最後講如何做帝王。
孔子的說話方式是聊天。這也可以說是講課,但《論語》一書更多地記載了孔子在生活中的言行,很多地方純屬聊天。天可聊乎?天本不可聊,但孔子身份特殊,因此可以聊一聊。
孟子的說話方式是辯論。
莊子的說話方式是講故事。
莊子與孔子最近,與老子最遠。
我用十六個字講莊子:我無所謂,無所謂我,所謂無我,謂我所無。莊子愛拿自己開涮,他講的每個故事都是講自己。
虛無中相親相愛
“德充符”就是人的信仰(“德”)充滿全身(“符”),呈現出活躍而自然的人生狀態。莊子在《人間世》中已經提到“符”字,莊子說:“聽止於耳,心止於符。”符不是符號,而是指身體。符的本意是空空的枯竹,在莊子看來,恰似一個人的樣子,所以就把它順手拈來比作人。
莊子此處說的“德”指氣,精氣神的氣,人內在的元氣,它是人的生存感知器,與狀態調整器。當德沒在符中,那麼人是空的。德在符中,則人有意義。“人間世”與“德充符”這兩個詞剛好是一副上下聯。此處“德”的由來就是《人間世》中講的“集虛”:收集虛無。
我們的一生全是虛無。但我們把虛無收集起來,就成了實有。到現在為止,我收集到的虛無已經滿滿一大把,捧都捧不過來,並且不會溢。水滿了要溢,空氣滿了要溢,虛無不會溢。它像一顆珠子,閃爍在我眼前。這虛無煞是好看,因為它是我煞費苦心才到手的。
虛無以捧計算,靈魂呢?靈魂用捆計算。我在《光線傳奇》一詩中寫道:
所有的記憶囤積成倉
大約有一捆靈魂被遺棄在路口
能解開它的人遠未出生
願拾起它的人已經出走
如果你在路上撿到一捆靈魂,請不要把它當柴禾燒掉好嗎?請你打開那繩子問:“靈魂靈魂,你是誰的?”你就會聽到它說:“我是你的靈魂,你是我的身體。”在你驚訝的那一瞬間,它從地上撲向你。不要害怕,它原是你的。從此你們合二為一,從此你們在虛無中相親相愛,親密無間。
莊子認識到天殘地缺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莊子·德充符》)
莊子這段話是“同異皆歸於同”的意思,我們已經看過《齊物論》,早已明白他說什麼。莊子又說:“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說的也是《人間世》上說的“不止之止”。
《德充符》的精華全在於那五個殘疾人的故事,下麵我把它們珠串起來。
第一個故事講斷腳聖人王駘,第二個故事講斷腳先生申徒嘉,第三個故事還是講一個斷腳先生叔山無趾,第四個故事好點,沒講斷腳先生,講了一個大醜鬼哀駘它,第五個故事則講了一個超級大醜鬼,這個超級大醜鬼身上的特點集前四者為一身,醜臉,跛腳,還是駝背,並且沒有嘴唇,露出牙齒。這個人的名字叫“闉跂支離無服”,闉音yin,跂音qi,脤音shen。闉跂,腿腳麻庳,委縮,以至踮著腳尖走路。支離,傴僂。無服,無唇。
講完了這五個故事,莊子還設計了一段他和惠施的對話,主題是“忘忘”與“無情”,這些我已在講《莊子》的專書裏細述過了,在本書中,這並不是我的興趣所在。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莊子為什麼那麼損,拿殘疾人開涮,或者另有深意?他講這些故事又與他說的“德充符”三個字有什麼關係?
我發現,莊子講的這五個殘疾人的故事全是虛構的,沒有一個真有其人,因此不存在人格歧視。不但如此,在莊子內心,他還相當抬高這五個人,非常羨慕他們哩。他,簡直把他們當成了聖人,這實在有趣極了——在莊子心中,他把這五個殘疾人當作了自己的化身。這就怪了,殘疾人有什麼好令人羨慕的呢?原來,莊子已認識到天殘地缺。天已殘,地已缺,你卻還要裝完人,哄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