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蓬萊邊讀邊哭,又有些自怨自艾,覺得上官粹郎隻知道酸溜溜地用這樣一些詩句來撩逗自己這個閨中弱女,甚至隻是自顧自地渲瀉自己心中的悒鬱,根本不管別人是如何感受,總是不付諸實際行動。恨歸恨,賈蓬萊可是個敢愛敢幹的人,她想到事在人為,倘若鼓起勇氣與環境抗爭,未嚐不可以改變既成的事實。古往今來為愛情作出犧牲可是比比皆是。由彼此的海誓山盟而戰勝客觀的種種束縛,終於共偕白首的更是不勝枚舉,粹郎難道就沒有這樣的豪情嗎?“豪情”是需要醞釀的,尤其是需要巧妙地激勵,於是作“龍劍合曲”。強烈地道出了終身相從之意。上官粹郎佩眼蓬萊的才情,更感激她的情意,不再臨淵羨魚,決定退而結網,有計劃地加以捕撈。主意既定,於是仔細加以考慮合計。正準備有所行動時,福建省內疾疫流行,賈蓬萊的未婚夫竟然染疫疾而死。這是出乎意料的,也似乎是天公的有意安排,用這一段插曲檢驗兩個人的感情。既然如此,上官粹郎與賈蓬萊終於共度花燭之夜,當然是喜不自勝,這天是元順帝至正十九年二月八日。樹欲靜而風不止。賈蓬萊終於得到了自己心愛的人兒,本以為可以享受幸福的生活了,但卻不能。當時天下是群雄並起,道路梗塞。韓林兒擾攘在陝、甘、晉、魯一帶;徐壽輝肆虐於長江中遊,稱王稱帝;漁人出身的陳友諒把持贛、皖江河湖泊;張士誠以船夫起兵,稱霸淮海和江南;當時在福建一帶的就是方國珍,雖然勢力較小,也擁有海船千艘。
方國珍的勢力隨時都可以為禍福州,終於在元順帝至正二十年春間,也就是賈蓬萊和上官粹郎結婚後一年,大股盜匪蜂湧入城,賈蓬萊與上官粹郎兩家老少幾十人隨同福州城裏的大戶一起逃到了福州的西郊山中。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盜匪悄悄地掩來,所有的人都被圍在一起,所有的珍寶細軟統統被奪去,血腥的大屠殺開始,殘忍的匪徒毫不手軟地一個個抓住砍頭。賈蓬萊看到自己的父親被殺了,隨著頭顱地落地,一股血從頸部猛地標出,冷月照著慘白的人頭和殷紅的血,雪白血紅!賈蓬萊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她的母親,她的公爹、公婆都已身首異處,砍落的人頭就在她不遠處靜靜地躺著,他們可都是給予過她無限親情愛護的人。她看到了她的丈夫,還有他抱著的他們剛生下不久的兒子。童子無知,神色安祥,用他的小手摸他父親冷汗直冒的額頭。一個匪徒向他們走去,這匪徒長得文靜,帶些書卷氣,在冷月映照下;在黑森森的樹林中;在周圍匪徒的火把光中;在遍地殷紅的血腥中,他顯得有些落寞,他似乎十分疲憊地走近了上官粹郎。在走近的一刹那,他揮動了手中的大刀,上官粹郎晃了晃,他的兒子叫出了半聲,緩緩地倒下了,血慢慢地流出來。賈蓬萊就這樣看著她的丈夫和自己的血肉離她而去。她竟然十分安祥,是悲痛至極,不知道再從哪兒痛起,是悲痛至極轉趨鎮定。匪徒沒有殺她,匪首走過來,就是那個親手殺死她丈夫和兒子的人走過來向她說,他要和她一起生活。賈蓬萊沒有反對,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那麼看著這個匪首,然後說道:“我願意服侍將軍,但請妥善埋葬我的父母和丈夫。”賈蓬萊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埋下去,她悄悄地撿起一把刀藏在衣袖中,現在是埋她的丈夫了,她來到坑邊,就在丈夫的屍身拋下去的一刹那,她也跟著躍入上坑,胸口插著那把鋒利的刀,她沒有痛苦的神色,有的隻有決絕的神情。匪首大怒,故意把賈蓬萊的屍體拖出來,埋在距上官粹郎墳墓五十步遠的地方。
元末群雄逐鹿,最終由既當過和尚,又討過飯的朱元璋當上了皇帝。把蒙古人驅逐到長城以北,明朝掌管地方行政的是承宣布政使司,當時駐守福州的布政司調查可資表彰的民間事跡,有人備述賈蓬萊殉情一節,官府擬將他的夫妻用禮合葬。到當地一看,隻見兩個墳上各長出一樹,相向而生,枝連柯搶,濃蔭蔽日。官府也就沒有輕易移動,隻是就原樣加以修葺,並設奠祭把。也算是體諒了他的苦情。多情自古傷離別。是啊!枝成連理亦徒然,總教多血淚,枉潸然。
劉翠翠
世路多歧,有情人難成眷屬。一個個離合悲歡,一個個生離死別,說不盡的海枯石爛總成空。還是在元朝末年,那一個個為情而死的女子似乎總要與那些逐鹿爭雄的霸主共寫曆史,這次是一個來自鄉間的女子,她以她平凡的事跡來感動世人。
在淮河的岸邊,一個不起眼的村莊。在一家私塾裏,一張桌子後坐著兩個懵懵董董的學童,那女孩叫劉翠翠,男孩就叫金定。現在的中學教育,常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所謂的早戀,傷透了老師的心,傷透了家長的心。然而以常理來揣度,老師和家長的態度未嚐不也是壓抑了性靈。劉翠翠和金定漸漸長大了,劉翠翠雅慧可人,金定聰明俊秀,就象現在的中學生偶爾遞個紙條,拋個眼兒一樣,兩個人也漸漸地私心相許。同學之間也不斷地調侃,說他們是同歲同窗又同桌,今後理所當然地會成為夫妻。劉翠翠每當聽到這類話雖然也羞羞答答地紅一紅臉,居然也井不反駁,來個默認。快畢業了,金定悄悄地遞個條子給劉翠翠,隻見條上寫著:“十二欄杆七寶台,春風隨處豔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這是一首非常大膽的充滿了挑逗意味的情詩,劉翠翠非但不以為忤,更且照單全收了字裏行間的濃情蜜意,迫不及待地依韻和詩一首,透露出心底的秘密:“平生每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早開。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兩個人快要分開了,由於雙方都已表明了心跡,雖然有些難分難舍,但心中都充滿了陽光,感到生活的充實,到處是姹紫嫣紅,到處是鶯歌燕舞。待在家中的劉翠翠,正是如花似錦的二八年華,加上又有文化,更襯托出一種閑雅,穎慧的美。上門提親的人接踵而來,做父母的喜不自禁,每次都喜孜孜地征求女兒的意見,每次都碰到女兒支支吾吾的回答,總不見真章。父母有些惱火,劉翠翠也不敢吐露實情。想到自己在學校讀書就自找情郎,有些害羞,難於啟齒,更怕說出來遭到父母的責罵。有一天實在逼急了,終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父母表明了心跡,又怕父母不同意,立即表明如果不準自己嫁給金定的話,就隻有一死而已,誓不入他人家門。劉家父母是大度的人,把滿足女兒的心意看成是女兒最大的幸福,成全了這一段姻緣,金定和劉翠翠鶼鰈情深,完婚之後,如翡翠在赤霄,鴛鴦遊錦水。
自古紅顏多禍水,人們常常認為曆史上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把世道人心搞壞,使社會動蕩,使生靈荼炭。事實上在中國的古代婦女是沒有地位的,她們唯一的錯就在於生得漂亮,使得男人們爭風吃醋,使得男人們不思進取。社會掌握在男人們的手裏,男人們自己犯下了錯誤,然後把責任一古腦地推給婦女。婦女的命運是悲慘的,與“自古紅顏多禍水”這句話比較,“自古紅顏多薄命”更反映了古代婦女的命運。劉翠翠就因為生得漂亮給自己帶來無盡的煩惱。元末在淮河一帶起兵的是張士誠。他攻占了淮安,在兵荒馬亂中,劉翠翠被張士誠的部將李虎山發現,他驚歎劉翠翠的美,於是就不由分說地將她裹協而去。人去樓空,家中的一切對金定來說自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過去的萬種風情,今日的愁上心頭,世界的一切全都死了……。多雨的春夏季之後,接著是晴朗的秋天。金定無時不在思念劉翠翠,他經常到城外的山穀田野間遊蕩,把自己累得疲倦不堪——試圖抵抗他的悲哀。秩序稍稍有些恢複,金定便迫不及待地辭別父母,背起包袱上路,漫無目標地踏上了尋找愛妻的旅程。在離家的時候,他母親用慈祥和平的眼睛望著他:“去吧,孩子,別錯過了好天氣。”他們彼此瞧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表示告別。他輕輕地把門帶上——於是,他離開了她,永遠的離開了她。他至死才知道,這也是他和母親的永別。一路披星戴月,餐風露宿,盤纏漸漸地用完。囊橐枯竭,行動艱難,但此心不移。金定白天向人行乞,夜晚宿在破廟或橋頭。他得到了李虎山的下落。李虎山由於立有軍功,被張士誠封為將軍,目前鎮守湖州。
金定趕到了湖州,湖州李將軍府高門大戶,氣魄非凡。金定佇立門外躊躇窺伺,畏畏縮縮的不知如何是好。猶豫是暫時的,金定鼓起勇氣朝將軍府走去。金定告訴守門人,他是淮安人,親妹妹在兵荒馬亂中失蹤,幾年來,音訊杏然。現在打聽到是棲身在李將軍府,自己不遠千裏而來,希望能夠見妹妹一麵。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叫劉金定,妹妹叫劉翠翠,通曉經史,有一定的文化,當年失蹤的時候是17歲,現在七年了,應該是24歲。”守門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也是一位飽經滄桑的人,盡管久在公門,但為人樸實、熱情,眼看金定久曆風霜,滿麵憔悴的模樣,立即為他通報。不久,裏麵就傳喚金定入見,在高大的廳中虎皮椅上坐著一位中年武人。這人就是李虎山,金定強忍著“奪妻之恨”,上前施禮。當時劉翠翠正在內室,聽說兄長從家鄉尋來,感到有些蹊蹺。因為家中並無兄長,無疑來人就是自己的前夫金定。她細細地將自己打扮,盡量恢複七年前的模樣,她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姍姍地從裏麵走出來。見麵了,在李虎山的麵前,兩人以兄妹之禮相見。金定淡淡地問劉翠翠過的怎麼樣,劉翠翠要金定在府中住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好在他們容顏酷似,長著所謂的“夫妻臉”,舉止也有些相同,李虎山也就堅信他們確是多年不見的兄妹,還跟著感歎了一番。
劉翠翠是李虎山寵愛的人,眼前的這個書生又是千裏迢迢前來探望劉翠翠的兄長,愛屋及烏,李虎山一迭聲地交待從者備飯、更衣、掃榻,把金定當作上賓招待。第二天,李虎山征得金定的同意,更把金定留下來作自己的記室,也就是現在的秘書。從此金定每天在前廳處理書劄文書,他恭謹誠敬,把事情辦得井井有條,深得下人的敬重,於是更受到李虎山的倚重,李虎山常常向來客誇示金定。
李虎山待金定不薄,然而金定這回千辛萬苦地找來,並不是為了一官半職,而是為了尋找愛妻。如今一麵之後,無緣再見,欲達一意都毫無辦法,麵對著閨閣深遠,遙不可及,徒喚奈何。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相遇了。在劉翠翠的心中,關於金定的回憶,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純結的回憶。她聽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見到他的麵更使她激動。金定注視著她。
“我真怕不能再見你一麵你就走了。”她說。“我走了你又怎樣,我留下你又怎樣。”金定問她。“你走了我無可奈何,你留下我也無可奈何。”她說。她有些淒然。“你愛李虎山嗎?”金定唐突地問。她沒有回答。很久以後,金定站起來,她看著他走出去,走出她的視線、但怎麼也走不出她的心。是秋天的日子,處處都飄著些枯枝敗葉。
入夜了,獨處一室的金定更感到秋意的蕭瑟,感到秋風比白天更大了些,有些砭入肌骨。孤燈照壁,覺得屋子是這樣的大,這樣的空,衾枕生寒,他徹夜無眠。月光下、樹木上,對麵屋頂上都留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秋意更濃,懷著滿腔的愁悶,他提筆寫下了:“好花移上玉欄杆,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容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亭中獨舞鸞;霧閣雲煙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詩中極述相思之苦,深沉的無奈和期待。第二天一早他就將詩謄好,縫在衣領中,拿出一百文錢給服待自己的小僮,叫他將衣送入內院,叫他告訴夫人:“秋深風寒,注意保重身體,現在送一件棉衣,聊禦風霜。”小僮喜孜孜地將衣送入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