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蟲魚”是個好題目,用中國傳統的說法,這個題目很雅,有出典,有書卷氣。如改為“花鳥蟲魚”自然也可以,那似乎就有點一般化,沒有一種深邃的內涵了。這種內涵好像代表了一種古老的傳統文化氣氛。這雅俗之間的界限,叫做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知道。如把水換為酒,有酒量常喝好酒的人一上口就知道了。這是憑一種直感感受到的,詳細說,不但費辭,恐怕也說不清楚。因此不再多說,隻說“草木蟲魚”是個好題目而已。
好題目,應該能作出好文章,可是我在這個總題目下寫了四十多篇短文,卻感到題目雖好,文章卻很難寫,原因沒有別的,就是我的水平太差,沒有寫這個好題目的能力。這樣便出現了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即好題目和不好的文章,二者不相稱。有句老話,叫做“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用文字說,叫做“佛頭著糞”,自己感到似乎這二者必居其一,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有人說: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後一句暫且不管,免得太太們鬧糾紛。隻說頭一句,這種值得驕傲的豪言壯語,也得高貴的作家們去誇耀,而自己則是深感慚愧的。對著自己寫完的東西,大似對著鏡子的豬八戒一樣,鏡子裏外似乎都不大像樣,哪裏談得到“好”呢?隻要不醜得嚇人就可以了。
草木蟲魚的範圍太廣了,如果我是一個自然科學家,研究動物、植物,便可以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寫草木蟲魚,那將是一本有內容的科普讀物,可惜我不是,等於白說。如果我是一個社會科學家,研究政治、經濟,便可以從政治角度或經濟角度去寫草木蟲魚,或述其政治意義,或分析其經濟價值,那樣寫出來的書,可能更有用些,可惜又不是。這樣我所寫的便是些雜亂無章的東西了。有的似乎是回憶錄,如不少地方都寫到兒童時的事、少年時的事,自己覺得一往情深,談起來似乎很有味,可是對讀者又有什麼意思呢?有的似乎又是說教和諷刺,如希望大家不要吸煙,而把香噴噴的煙草與毒草一類等同起來,吸煙的朋友不免要對我嗤之以鼻,香煙公司或要向我提出警告。又有的似乎是在抄書,東抄一段,西引一段,雖然說“奇文共欣賞”,或者說“天下文章一大抄”,但要被評卷的大師們看見,一定會給我不及格,或者幹脆吃零分,得大鴨蛋。還有的也沒有高級形容詞說草的芬芳、樹的可愛,蟲兒們的那個、這個你親我愛,總之,沒有足以打動人心的刺激性的語言、朦朧感的懸念……隻是一些隨隨便便的閑談而已,說錯的自然難免,但故意裝腔作勢的假話、謊話卻是沒有的。
如硬要把它們納入一個學科範疇中,算作人文學科苑囿中的一株小草、一個小蟲吧,文字是雜七雜八,十分醜陋的,但這點心意卻還是真誠的。這些情趣卻還是有所感受,願與讀者同享的。北京動物園中,有一種並不漂亮的非驢非馬的東西,叫做“四不像”,據說還是獨一無二、十分珍貴的。我這些東西,大概也是和“四不像”一樣,隻是自己敝帚自珍而已。因而寫完了,又拖了個小尾巴,叫做“後記”,但願不要因為有些翹起來,被斬掉,則幸甚矣!
一九九○年六月十九日,記於延吉水流雲在新屋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