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草木蟲魚”,首先就想起了《駱駝草》,前不久買了一本影印的《駱駝草》合訂本。這已是整整六十年前的刊物了,好在是影印本,還如看到當年的刊物一樣,有一種重溫舊夢的感覺。雖然當此刊物出版時,我還隻是一個剛剛要上學讀書的孩子,但畢竟它的出世晚於我,也算是我經曆過的事了。

在此合訂本的一七八頁上,刊有一篇豈明寫的《草木蟲魚小引》,這是他所寫《專齋隨筆》的第六篇。文章開頭先引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的話,然後從“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二語,發揮開來,闡述寫文章的道理。結尾處歸結雲:

——話雖如此,文章還是可以寫,想寫,關鍵隻在這一點,即知道了世間無一可言,自己更無作出真文學來之可能,隨後隨便找來一個題目,認真去寫一篇文章,卻也未始不可,到那時候,或者可以說世間無一不可言,也很可以罷。隻怕此事亦大難,還須得試試來看,不是一步就走得到的,我在此刻還覺得有許多事不想說,或是不好說,隻可選擇一下再說,現在便姑擇定了“草木蟲魚”,為什麼呢?第一,這是我所喜歡,第二,他們也是生物,與我們很有關係,但又到底是異類,由得我們說話。萬一講草木蟲魚還有不行的時候,那麼這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以講講天氣吧。十九年舊中秋。

中國文人照例是小題大作的,香草美人都要聯係到國家大事,《紅樓夢》中吃完螃蟹,寶釵姑娘寫有一首意存諷刺的詩,別人還稱讚道:“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由於有這樣的傳統,所以寫的人、讀的人有時都變成神經質的人了,明明是普普通通一草一木,卻要把它擬人化一番,要寫出微言大義來。如果有哪位說草就是草,說木就是木,並沒有指桑罵槐,這樣看的人就感到不滿足,在字裏行間,還想找出點這個或那個來,或者說好,或者說壞,比如《詩經》“關關雎鳩”的詩篇,一定要被解釋作“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化之端也”。反正原來編這首詩歌的人不知是誰,況且又是死了幾千年的古人,死無對證,如何解釋,也沒有人分辯了。因為是“經”,就要說的特別好些,引申而又引申,那樣任何說到草木蟲魚的具體文字,都可以輾轉引申成為至高無上的稱頌;或者也可以往壞的方麵延展,變成大逆不道的詛咒了。

豈明說“草木蟲魚”,原因第一、第二之間,看似“好說”、“想說”,實際也不盡然。原因之一是“我所喜歡”,這就大成問題,別的不喜歡,為什麼單喜歡“草木蟲魚”呢?從傳統的觀點來評價,一頂“玩物喪誌”的帽子便可輕輕地扣到頭上。從新的偉大的觀點來評價,最輕的評語也可以說是“無聊”、“落後”。如用最新的“經濟效益”的觀點看,草木蟲魚如能賺鈔票,便可歡喜;如不能賺鈔票,歡喜這些就是壽頭,那是一切以鈔票為準星的標準。因此豈明認為草木蟲魚可說的第一原因並不一定能成立,或者還待商榷。

第二原因他說草木蟲魚是生物,又是異類,既與人類有關係,卻又因是異類,由得我們說話。這些說法如仔細思量,卻有時也覺得難說。蘇東坡《赤壁賦》說:“宇宙之內,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樣就似乎告訴我們,草木蟲魚,等等,也是各有其主的。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異類”縱然可讓你隨便說它,那這些“異類”的主人也不見得讓你隨便亂說。當然也還有更多的無主的“草木蟲魚”,似乎可以隨便說說,但能說的、說得來的、想說的、有興趣說的,實際也並不多。視野有限,不能周遊天下,也不能像神農氏那樣嚐百草,無法活到銀杏樹般的壽命,無法變成蚯蚓鑽進泥土中,無法潛入海底與鯊魚交朋友,無法像莊周那樣化為蝴蝶,無法像跳蚤那樣一跳超過自身高度幾百倍……自視為萬物之靈的人,比之草木蟲魚之同為生物,究竟高明多少呢?萬物之靈的人,對草木蟲魚知道又有多少呢?既不高明又無知,這樣來講說草木蟲魚,豈不是有點自欺欺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