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上記載,唐太宗李世民讀了《隋煬帝集》,覺得很奇怪:這隋煬帝文武全才,而且見識不凡,善惡好歹也心中有數,怎麼就弄成那樣個爛攤子,最後把自己的小命跟錦繡江山統統斷送了?魏征告訴他,隋煬帝有能耐有見識不假,可他太把自己的能耐見識當回事,這樣的人,下一步往往就是太不把別人的能耐見識當回事,再下一步,就是把能耐見識比自己了不起的人想法子除掉,並且煞費苦心掩飾自己的短板、過失,這麼搞下去,能耐越大,摔得反倒越狠。
隋煬帝通西域、攻高麗、修大運河,忙得不亦樂乎時,李世民早已成年,他們李家和隋煬帝一家還是親戚,隋煬帝的文才武功,李世民當然不會等到當了皇帝才知道。他作驚訝狀,大抵是想拋磚引玉,吸引臣子們一番花樣翻新的歌功頌德,讚頌自己是能耐、人品、運氣處處高過隋煬帝無數籌的震古爍今之超級領導,魏征那番大實話,大約是“計劃外”的副產品。盡管如此,大實話就是大實話,這番話唐太宗未必願意聽,但一定心中有數:人家說的是對的。
唐太宗的子孫中有一位唐文宗李昂,這位皇帝當家時,唐朝早已走了下坡路:都城之外藩鎮割據,不聽朝廷招呼;都城之內朋黨內耗,公卿大臣屁股上的功夫遠比腦袋裏的見識強得多;皇宮裏更是太監們的天下,甚至連皇家衛隊都歸太監指揮,皇帝跟太監到底誰是領導都有些說不清楚。李昂看著如此糟糕的局麵痛心疾首,說了句足以流傳千古的名言“朕每讀書,恥為凡主”—當個普通領導那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啊。
可要是認真推敲一下這位領導是何時何地說這番話的,沒準您能給他一大嘴巴:他說這番話是在公元835年,所謂“甘露之變”後不久,這位不想當普通領導的皇帝這時候已經登基9年,本人已是26歲的成年人。為了不當普通領導,他曾主動聯係宰相宋申錫等人,試圖一舉除掉宦官,也曾和宰相李訓、鄭注等秘密串聯,編造“天降甘露”的神話忽悠大太監王守澄等人,企圖把太監們一網打盡。可每每消息走漏後他便翻臉不認賬,導致盟友們紛紛慘死。他“恥為凡主”的當口,“甘露之變”裏被殺的密謀者們剛被刨了墳頭不久,這位領導恥雖恥,據說還愣給氣病了,可不論恥也好病也罷,都不妨礙他把失敗的責任都給推到合謀大臣們身上。甚至,這位病怏怏的“不凡領導”還趁著太監們秋後算賬的機會,把早被砍頭的密謀大臣李孝本兩個如花似玉的未成年閨女給接進後宮,據說是突然愛心膨脹,對孤女特別關照—就這麼位領導,聽他發牢騷的大臣除了磕頭、裝傻,還能幹啥?跟您合作?您這兩下子下次再穿幫,還不把我也給賣了啊。
蜀漢丞相諸葛亮去世後不久,費禕接掌了軍政大權,經常有人登門拜訪,提出各種北伐、政改的整套方案,費禕也不說啥,隻管請人家喝酒,喝到暈暈乎乎把正事忘了,然後客客氣氣送客。有一回碰上個酒量大的,怎麼灌都不醉,愣要刨根問底—您擔負這麼大責任,咋一點雄心壯誌都沒有?費禕哈哈一笑:雄心壯誌得有實力配搭才行啊,諸葛丞相那麼大能耐都一事無成,我比他老人家差遠了,踏踏實實富國強兵、保境安民,“不折騰”才是最佳選項,沒實力還折騰,這不是找死麼?後來費禕被人刺殺,執政者換成薑維,這位極有雄心壯誌、也頗有些才能的新領導九伐中原,結果非但一事無成,反倒把蜀漢折騰得油盡燈枯。蜀漢滅亡當年,這個曾經富庶而人煙稠密的國家,隻剩下二十八萬戶、九十四萬人口,全國軍隊不過十萬二千人。
費禕的套路是跟西漢丞相曹參學的,連灌人家美酒的細節都照搬照抄。“蕭規曹矩”的成語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曹參和費禕一樣,也是循規蹈矩地照著自己前任蕭何的規矩套子管理,因為他知道自己能耐有限,沒十足把握的“創新”很可能把好事給辦糟了。
曹參也好,費禕也罷,他們接手的都是不太令人羨慕的家當,要麼家底還不厚實,要麼競爭對手太強,生存環境複雜險惡,說白了就是贏得起輸不起,說句“文”一點的話,就是承受不了激進改革失敗的代價。在這種情況下,接下重擔的領導者就必須有“當個普通領導”的決心和藝術,避免不必要的冒險造成事與願違的損耗,甚至悲劇。
說要有勇氣,是因為當領導實在太有成就感了,哪怕能耐不足,家底不厚,也常常暈暈乎乎不知深淺,要幹一番大事業。南唐的第二任皇帝李璟,統治的不過是個偏安一隅的小國,自己也沒多少文治武功的經驗,卻一度忘乎所以地東征西討,吞福建,打兩湖,甚至因為國號裏有個“唐”字,就不知深淺地籌劃起“恢複大唐故土”的宏圖大業來(其實他們家“南唐”跟“大唐”,基本上也就是獅子頭與獅子的關係)。直到被兵強馬壯的後周打得暈頭轉向,連江北國土帶帝號、國號、年號都給打沒了,才算醒過味來。十六國時後秦皇帝姚萇跟前秦殘部苻登死纏爛打若幹年,一直奈何不了這些殘兵敗將,一些老臣不樂意,當麵指著他鼻子數落:您老爹姚弋仲、大哥姚襄一個像龍,一個像虎,何等英雄豪傑,要是他們二位還活著,打個小小苻登哪用如此費勁!姚萇連連點頭—你們幾位說得沒錯啊,朕就是不如老爹跟大哥,他們是龍虎,朕就一普通人麼。正因為朕是普通人,才不能不照著普通人的路數踏踏實實穩紮穩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