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科帶著聖誕樹回到家裏,孩子們把它裝飾起來,他們製作了一個新的泥驢(從前的一個已經少了兩隻蹄子),擦了窗玻璃,還在門周邊掛上了冬青樹枝和球形的槲寄生。在聖誕節前的日曆上,隻剩下六個日子要劃去了。弗蘭科接通他的噴膠器去修理馬廄,它也是要散架了。在埃裏奧找尋他的靴子要掛在聖誕樹上時,一邊還在想是隻掛一隻呢還是把兩隻全掛上,這時候,他想起了一個故事。
“這讓我想起,”弗蘭科朝我轉過身來,噴膠器停在空中,避免膠水流在廚房的桌子上,“這讓我想起了你父親的鞋子。”
我父親的鞋子?我不明白他想要說什麼。
他覺得吃驚,我居然不了解這個家庭傳奇中的著名插曲。一天晚上,在我給孩子們講故事的時候,我母親給他講述了這件事。他以為,我毫無疑問是知道的。什麼故事呢?1962年的一個夜裏,弗裏德利克·達爾和他的妻子從巴黎回慕羅,那個時期他們住在那兒。西線高速公路空蕩蕩的。在路旁的人行道上,他們注意到了黑糊糊的一個出了事故的轎車。以為事故是剛剛才發生的,於是他們停下來,去對車上的乘客施以援手,可是車上已經沒有人了。隻有一隻皮鞋躺在斜坡上,一隻孤零零的皮鞋,作家夫婦把它送到了無主物認領處,好像這樣的舉動可以略微衝淡一點淒慘的印象。這隻皮鞋,他的妻子談到它,好像它是一隻小動物,某種柔軟溫熱的物體。四十年後,她還仿佛看見它,覺著它還在自己的手中。她從未對公眾講述過這段逸事,隻是因為,這不是逸事,而是他們的生活中重要的一刻。隻是在第二天,在讀到報紙上的大標題時,他們才了解了事實:他們手中曾拿著的,是羅歇·尼米埃的鞋。
馬廄重新粘好了,耶穌在他母親的肚子裏。聖母戴著藍色的頭巾。孩子們為她製作了一件可拆卸的圍裙,以便讓嬰兒在二十四號的午夜能夠出來,並且在馬槽裏找到他的位置。約瑟夫稍微離開一點,倚著一根棍子。他看起來神色疲憊。三個國王在那兒,在他們的駱駝旁邊走著。一個彩燈閃爍的花環掛在低處的樹枝上,使整個場景具有了某種夢幻般的色彩。埃裏奧最終還是把兩隻靴子留在了杉樹下,而梅爾蘭則是去年的一雙布鞋。對於十二月來說,天氣是異乎尋常地溫暖。我經常想到那隻鞋。我仿佛覺得把它拿在自己手中,就好像是我把它從公路邊上撿起來的。這個把它放在汽車裏的動作讓我極為感動。如同拚圖遊戲似的努力結束了,或至少結束了它的布景,它的邊框:在它的內部,存在著巨大的空白,在那裏東一點、西一點地散布著一組組的部件,這些散落的小島此刻連接成之字形曲線,與詞語開鑿出來的路線一樣。然而,詞語在行使它的力量,出人意料地,那些有過廣泛流傳的東西留下它們的痕跡,似乎一切都圍繞那缺失的部分,那重新找到的部件組織起來,而任何計劃,任何寫作策略對這種結局都未起到主導作用。我們的父親在出事的時候丟了一隻鞋?他會平靜地回來,馬丁早已預見到了。在圖像的下部,像是一條裝飾帶,在貼近地麵的燈光中,他收藏品中的代表作閃閃發亮。在那些他兒子精心擺放、上油和編目的韋斯頓牌、切齊斯牌、芬斯伯利牌以及克羅克特牌皮鞋裏邊肯定會有他合適的型號,如同等著接旅客的小飛機一樣等待著這個天人的到來。再往上邊一點,一汪藍色中隱隱浮現出安徒生的美人魚,她以美妙的嗓音去換疼痛的雙腿,為了去誘惑她從水中救起的王子。在左上方,於格在椅子上搖晃,旁邊是那個被流沙困住的男孩,還有一個光著腳走路的天使。下邊一點,在父親的書架上擺那些手槍的位置,那雙帶大絨球的女拖鞋高居寶座。我又想起了腳後跟上那些讓我沒能去做教堂募捐的血泡,想起了祖母的那記耳光,和那被我塞進聖奧古斯丁教堂捐款箱裏救贖自己的五法郎。我想到了關節風濕病。想到了撐杆跳運動員的阿喀硫斯之踵。想到了在離合器踏板上吱吱作響的鞋底。想到在聖—布裏厄墓地碑石上那些貓的足跡。我想到了我的折斷的腿,我想我還沒有說到過它,不過它還是相當曲折的:我一歲,而我卻折斷了一條腿。看起來是那個照看我們的年輕保姆在樓梯上摔了一跤。她在懷裏抱著我。我母親下班回來發現我的眼裏含著淚。我沒有哭鬧。我在那兒,安靜地躺在我的床裏。我父親開車把我們送到了醫院。到底發生了什麼呢?顯然,沒有什麼比年輕保姆在光滑的台階上跌倒更簡單的了,但是這個早年的骨折對我,總顯得像是某個我所不知道的東西的預兆,某個也許和墜落或是樓梯毫無關聯,而且所有的人都想要忘掉的東西。最後,而且從一個新的角度,我重新想到了那個總是縈繞於懷,卻從未響亮地提出的問題:父親是怎麼一回事?此刻,各個部分都活躍起來。一個側影在圖像中心移動。他在那兒,這個複雜的爸爸,而且他和所有人一樣,用兩隻腳走路。他在轉身,而我能夠認出他來,恰如一個父親能夠認出他的孩子們。不僅認出他的步態,而且也在同樣溫柔的感動中,認出他的麵容,他的相貌,他的表情,他高高的前額,他綠色的眼睛,他眉毛完美的曲線。我能夠看見它們,想象它們。而且作為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我感覺到平靜,仿佛世界終於標示了一個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