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乘火車,然後,在雨中步行。每一次我去探訪父親的墓地,天總是下雨。對於法國天氣的一般狀況,或是對布列塔尼天氣的特殊性,我從中都沒有得到任何結論,對自己內在情緒與天氣預報的反複無常之奇異吻合也是一樣。我總是在同一家花店購買鮮花,就在墓場的對麵,一個優雅的女人充滿愛意地為您包裹它們,好像那是用作情人節的禮物。她知道,幾分鍾後,她的包裝物將會出現在主幹道的垃圾箱裏,連同它的絲帶和附在上邊的裝飾性小標簽,是的,絲帶,我核對了這個詞,是絲帶(我曾對這個詞有所懷疑),來自公爵樹林市,北布拉班特省的城市,你抓住綢帶的一端,把它壓在拇指肚和剪刀刃之間,你動作越是輕快,它的卷曲就越是蓬鬆,當動作緩慢時,緞帶的卷曲就越細密,她對這一切了如指掌,那位女花店主,她知道她美麗的作品很快將會在垃圾箱裏,如同點心師在聖誕節蛋糕上做的杏仁醬花飾,到了肚子裏,和蔬菜泥、牡蠣、沙拉亂七八糟混在一起,但是這對她沒什麼要緊。她喜歡把這件活兒做得完美,對於她,在其中考慮的隻不過是:動作的完美,瞬時的快感。你可以徒然地做出否定的手勢(您知道,這是為對麵準備的,所有這些麻煩周折,這值得嗎?),她將不會聽你的,也不看你,而是繼續用她的剪刀去卷曲裝飾性緞帶,直到它像發卷一樣從玻璃包裝紙邊上垂下來。她的店鋪有著與她一樣的形象。假花、雕刻的碑石、花圈,是的,一切都快樂地擺放有序,和飛翔在不同高度的陶製天使、加香的蠟燭一起,還有一條接一條地播放新聞的收音機:周末第一天裏的惡性道路交通事故,隻有嚴厲的措施才能降低死亡數字。
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從來沒有任何人向我們提議去看看父親的墓地。但是,我們經常在那個地區過暑假。我們總是在聖—布裏厄下火車,然後乘公共汽車直到聖—蓋伊—波爾特裏約。我現在心裏想是否我哥哥馬丁早就熟悉它。至於我自己,我隻是在很晚的時候,才有勇氣到那裏去,而且幾乎是秘密的,好像那樣做涉及一種應該被譴責的行為。我很願意能有一天,和馬丁一起重返聖—布裏厄。這讓人眼裏充滿淚水,寫下這句子也是一樣。有一天,逗號,我將和哥哥一起去墓地獻花。不行,應該換另一種說法。有一天,逗號,我要和馬丁一起去給我們的父親掃墓。羅歇·尼米埃的墓。有一天,逗號,我們,我哥哥和我,有一天,逗號,但是,當我給他的電話留言時,他從來沒有給我回過電話,所以,這不是使人生氣,而是讓人漸漸地覺得自己是在打擾別人。那麼,久而久之,不再打擾。保留這些給自己。對那塊伸向大海的墓地的探訪,對那些樹木,對那些小小的墓床和關於爸爸的苦痛記憶。
第一次去的時候,墓地的守門人借給我一把鐵鍁和掃帚以便做些清理。這個人以自己的職業為榮,以一種不加掩飾的自得履行其職責。與那位花店女店主,他們彼此之間有所約定。是他,這位守墓人,告訴我,許多年裏,他幾乎沒有見到過什麼人來探訪這個墓。倒是在七年或八年以前,有過一個電視攝製組,在十月份的時候出現,但是他們所做的隻是來察看一下其所在的狀況——人們甚至可以說他們很欣賞這種荒涼,他們從中找到了一種美學的愉悅。
一種不健康的愉悅,守墓人說。
他們試圖證實什麼呢?他們什麼都沒有碰就開始拍攝了,沒有哪怕隻是去除一下落葉。一個儀表堂堂的銀發男人在墓碑前接受采訪。守墓人曾提議從路易·吉約的墓前借用一些盆花,他剛剛過了周年忌日,或者去加繆父親的墓借,它與之相隔幾個通道。那位導演拒絕了,而且甚至很不以為然,看起來,他認為守墓人之所以要如此利用文學界的大團結無疑隻是為了得到一點小費,那他是得到了的,一張新票子,剛從取款機出來不久的,然後人們就很客氣地請求他待在場外了。這種態度讓他很反感,不是侮辱,不,他不把這件事看作是個人事件,但是在他看來,這樣一個管理如此完善的墓場卻在電視上以這種樣子的墓來表現,是不公正的。他沒有權力去阻止拍攝,但是,因為天開始下雨,攝製組跑到一個咖啡館去避雨,守墓人就利用這個機會來恢複一點秩序,除草、清掃、刮擦、擺花,重新固定墓碑上的金屬裝飾物,以至於一小時後,回到這裏想要結束其采訪的記者怒火中燒,隻是怒火也已於事無補。因為,如果說在一小時內打掃一塊墓地是可以做到的,而讓它荒蕪卻需要時間。攝製組因此不得不把全部內容從頭再來一遍,從主幹道迤邐而來,辨認墓碑上的姓名,死者最後時光的見證人富有靈感的獨白。
我在想那個有著銀灰色頭發的男人是誰,肯定是某個作家。據守墓人說,這個人曾在我父親死的當天見過。我得找到那天的節目,也許這個城市的檔案館或是音像館應該有一份它的拷貝。我很想了解是否這個人知道在羅歇蛙飯店的很晚的聚會。就在事故的當天夜裏——我父親本該到那裏去與他的朋友們會合,在臨近午夜時分——羅歇蛙,作為一個巴黎餐館的名字,這很怪異。這個場所始終存在。有關它的創建者流傳的許多逸聞之一,他奉送給他的顧客一種紀念品蛙,以換取一個親吻。一個兄弟般的親吻,在麵頰上,但是,似乎它變形為在嘴邊,當迅速地把頭轉向一邊時。羅歇蛙是個孤兒。他每個星期四都邀請二十來個孩子吃午飯。一個非同尋常的地方。我很願意自己能有力量去那裏。在那裏邀請那位出生於朗貝維萊的年輕女小說家的兒子。孫西亞蕾的兒子。我還是必須得回憶起他的名字。關於她的家庭我找到了什麼。朗貝維萊,朗貝維萊在哪兒呢?我不敢說出我在互聯網上查到的有關朗貝維萊的東西。不是現在。你很清楚朗貝維萊在哪兒,是在孚日省,你甚至還有到那裏去的長途汽車時刻表,而且在你電腦的相冊中還有當地節日的照片。“朗貝維萊,以小牛頭為標誌的城市”,這就是當你點擊鼠標,開始搜尋時出現的:一份關於豬肉製品業行會遊行的完整檔案。小牛頭,如同戰爭的繳獲物一般,在裝飾堂皇的戰車裏漫遊。可憐的孫西亞蕾,有如此一個優雅的筆名,公主般的金發,還有一個如此浪漫傳奇的死亡——可是,我討厭這個傳奇死亡的觀點,不,在那個破碎的汽車裏沒有任何的傳奇色彩,完全沒有,隻有鮮血、鐵皮的碎片、尖叫的警笛、救護車,返回朗貝維萊,鮮肉店、肉食鋪子、用香料進行了防腐處理的小牛頭、鼻孔裏塞著西紅柿醬、色彩鮮亮的胡蘿卜當作邊飾,完美的作品,對於後代子孫。我有些迷茫,我不願意去想我父親散了架的軀體。我慢慢地想象這場事故。我也許可以詳細地描述這個災難的各種可能的版本,我也可以據此寫作一本小說。一本圍繞各種事實建構起來的書,每一次都從最初重新開始,就像是在那些噩夢裏一樣,你逆水而遊,雙腳被一根塑料繩拴在陡峭的岸上。他所閉口不言的,她所曾說出的。那部汽車的氣味,還有發動機的聲響。身體的嬉戲和精神的迸發。那突然的閃光、恐懼、尖叫和緊隨其後的寂靜。我也許會記起,在我父親去與孫西亞蕾會麵之前才剛剛結束的那本小說裏,達達尼昂最後說的話:隻有上路才使人安寧。究竟誰能夠知道在那部阿斯頓·馬丁跑車裏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保持懷疑的好處(這也就是說,不明真相有時可以有絕對的益處),我也將不會去講述它。我將不去想象它。我將拒絕讓自己去想象它。我將遮住自己的雙眼,如同那些想要消逝的孩子那樣,重複說:這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