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天路這番話出口,讓船上有家沒家的漢子心裏盡皆溫熱起來,手上功夫也加快許多。
倪天嘯朝身後看了看,見船已經按順序連好纜繩,等他令下。於是,他揮動手中一麵三角藍旗,藍旗在頭頂空中作畫圈狀。
“起錨嘍—”曹大元扯開嗓子大聲喊道。
當頭船絞動大鐵錨,身後立即傳來“滑啷啷—”一片絞動鐵鏈聲。
倪天嘯此時並不看身後,眼盯頭船黑烏烏的大鐵錨濕淋淋臥於前甲板上,耳中聽身後“滑啷啷”的響聲停息後,再次揮動手中藍旗,這次是左右平擺了兩下。
“離港—”
立於船兩側的船工沒用擼,也沒用槳,一支長篙輕點岸上青石,船緩緩離岸。夜色中晃動的江水眨著魚眼般烏亮的光澤,遠處零星燈火悄然跳動。靜夜中,船上所有人都聽到船底撞碎水波發出輕微的悶響,仿如手指叩擊桌麵。
船緩緩移動,當頭船與尾船順成一條直線後,倪天嘯仰望風向標,手中藍旗向上揮動兩次。
“升次帆嘍—”曹大元扯開嗓子喊道。
早已就位的船工拉動帆索,一時間七條船頭尾各張開兩片帆,瞬間讓風灌滿了,尤如展翅的雁陣,借著風勢向江心飛去。
所謂次帆,即是比主帆小,分布於船頭船尾,主帆立於船當間。按照倪家商船的吃水位,次帆在兩米高之內,而主帆則在三米與四米之間。升主帆與次帆是有規矩和講究的:升次帆多為起錨離港時,當船隻進入河心進入主航道,完全測定了風向,才會下令升主帆,船工們在此時習慣說三帆齊發。
泊船的碼頭在身後成了黑黢黢的岸線時,城牆邊的燈火也似乎成了夏季的螢火蟲兒,忽閃忽閃,忽明忽暗。而前方天與地似乎讓膠水沾連在一起,漆黑無邊,如果不是層層疊疊的波浪與船板撞擊發出短促的水聲,真不敢相信此時正在江上行船。惟有向東眺望,在遙不可及的天際有一線晨曦,仿如蒙頭大睡的人,慢慢揭開被角露出一條縫透進一抹亮光。
駕艙內,老舵手趙天發船上人直呼其為老趙頭,右手把舵左手握一支二尺長的竹管煙鬥,鴨蛋大的煙鍋在他每一次吞吐中閃爍紅光,尤如火鍋底燃旺的木碳,偶爾蹦出火星。他目光如炬緊盯前方漆黑的江麵,眼角皺紋如曬幹的芭蕉葉,表情卻平緩舒展,一副駕輕就熟、鎮靜自若、成竹在胸之態。
時過不久,終於聽到鼓滿風的帆在撲跌而下的雪粒撞擊中發出細碎的響聲,由初時零零星星,慢慢開始密集起來,如毛毛細雨淋在芭蕉葉上。
“嗬嗬—嗬嗬嗨—”
王豆腐亮起嗓子打破沉寂,帶頭唱起流傳於江蘇運河兩岸的船歌。
眾船工隨即和聲唱道:“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寂靜的江麵上一下子熱鬧起來,天邊那道亮光似乎也被眾人冷不丁的一嗓子喊豁一條寬口子,晨曦顯露更多一些,江麵掛起一道弧。
嗨喲—
船兒呀穿金浪哦,
雙腳呀踏銀灘羅。
嗨喲—
船工呀身強膽子壯哦,
不怕漩渦和激流羅。
嗨喲—
浪打呀船頭呀起水花哦,
歌落水中疊成濤羅。
嗨喲—
歌聲呀濤聲呀連成片哦,
回聲飄上白雲天羅,
嗨喲—
兩岸呀風光看不盡哦,
千帆競渡過金山羅。
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水流呀千裏歸大海哦,
船行萬裏望家鄉羅。
嗬嗬嗨昨嗨—
嗬嗬嗨昨嗨……
嗨喲—
……
倪天嘯臉上掛著笑容,渾身似乎被激活一般,隨著船工一起呼應,王豆腐扯開嗓門高聲唱著:“嗨喲—嗬嗬嗨昨嗨……”
船隊滿載歌聲穿行在寒冷冬夜,落進江麵飄向下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