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佳英

不知道怎麼,現在坐車,總是趕上隻剩下最後一排位子的時候,在旅途上,歸家離家,或者是從學校去市區,兩三小時的車程,有時候身邊坐著同行人,有時候沒有。窗外的風景往後掠過,我不常能欣賞到,因為我不知不覺就要走神,疲憊的時候就憑窗睡了過去,不幸離窗遠就直著脖頸睡,頭不停地往下垂,怎麼顛簸都不會醒。坐在最後一排,兩邊好多的車窗,外頭的房屋、樹木、稻田、山脈,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往後退,這樣的車程,總能駛過一些自然大於人跡的地段,柏油路樸素地通往前方,這種地方,清白得讓你想要留下來。

把目光轉向車內,麵前一車的行人,整整齊齊各自被安放在一個座位上,在車上的時間不短,遲早有人是用瞌睡打發,於是人們也並不像在公交車上那樣嘰喳聊天,不長不短的這種旅途,手機能消遣好多時間,或者看一部電影,也有好多人是閉目養神,或者就托付睡眠的。知道有個終點站,知道不會坐過站,這多麼重要。

若目的地是在行程某處,即使是在睡眠中,也總是不斷地一突一跳地醒來。

少年時在寄宿學校讀書,周末放風回家,在城鄉公交車上總是陷入不安穩的睡眠中,總得混混沌沌地睜眼看一眼窗外,憑一些建築或者田地的特征來判斷已經到了哪處,那條路來往了三年,哪處是加油站,哪處是光禿的山脈,哪處是翠綠的稻田,哪處是密集的毛紡廠,都已經了然於心。可即便是這樣,我也一再地坐過站,於是隻好往回走,幸好站點之間路程隔得不遠,走上十幾二十分鍾也就到了,而且那多半是晴朗的好天氣(這樣我才會睡得這麼死沉),於是背著書包在陽光下走上一段路,在寸步不讓的高中時代,也是一樁美事,到今天我記得的樹葉在陽光下落下細碎搖晃影子的情景,竟都是在這種下錯站的往返途中。

而我發現,幾乎是在任何車上,若非急於追趕什麼事情,我總是不願意這輛車停下來。即使將迎接我的是一段朝思暮想的旅途,即使是在外數月後的一次回家。

那車開著,就像做了一回世外的人,我在途中,我把一個地方留在了後麵,我將到達的地方還未到來。我所有的必須演繹的生活都在這些車輛啟程、到達的地方展開。

而隻有在這些不停移動的車輛上,我得以暫時地告別了人們,我得以暫時告別了生活。沉默的路人我們做彼此的陪襯,沉默的路人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地,那裏有我們各自建築的生活。若這輛車永久不停下來,我們將駛出生活,窗外潑灑天空的落日將褪去又重來,擦肩而過的車輛車窗裏倒映上的雲朵將一次又一次地以前進或倒退的方式離我們遠去。但願你此時沒有在想念任何一個人。

夜色裏行駛的車輛更有一種離索孤獨的隱喻感。閃閃爍爍的手機屏幕剛夠照亮自己的臉,但它們終究會三三兩兩地熄滅下去,到最後隻剩下巨大無聲的黑暗。全部的黑暗,車裏車外,就好像車輛每時每刻都行駛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裏,而在漆黑夜色裏穿越隧道,卻如同經過一個明晃晃的華麗夢境。巨大的黃色亮光帶著與黑暗格格不入的夢境感,經過它,也隻是經過而已,之後的黑暗更為長久,也更安全。

有多少時間是在車上度過的呢,有很多次我坐在車上,都難免會想這個問題,那些不斷重複的路途,漸漸看慣的風景,那往往是在家與學校的途中。還有一些路途,隻來回兩趟,窗外的風景迎麵接住了又過去,不會再看見了,那是在旅途中。我知道還會有一條又一條嶄新的公路風景將被我看慣。其中一個點是家鄉,它往外散發了那些路,那些路上的一些地方,是我將漂流寄宿的地方。還有一些路我將隻作為一個仰慕的探訪者去看望,它們是給另一些人看慣的,它們連接著另一些人的家鄉,它們是我的旅途。我想我永遠無法停下來,我將歸去,我將出發,我將在承受和逃離生活的過程中,真正地,隨著看不清麵目的陌生人,忘記了人生。我將在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