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桂花樹進到土城的地界,我就感覺到了世外桃源。從土城場鎮走出來,過兩座拱橋到毛香壩,便更是世外桃源了。土城場鎮還夾在兩山之間,毛香壩卻閃得很寬,足夠修一座縣城。都說毛香壩是過去產貢米的地方,卻沒看見有水田。有人用方言描述著毛香壩貢米香的程度(煮幹飯和煮稀飯的香),我能想起的隻是我們老家新米的香。四周都是深遠的初冬的山,衰敗的景致顯得安祥。零星的紅葉一樹樹點綴在衰敗裏,成為我視線裏不多的興奮點。天空是均衡的陰鬱,從遙遠的山脊到路邊吊腳樓的屋頂。我一路都在望對麵山林裏的紅葉,它們天然成熟的紅代表了我個人在這些年裏感情的沉澱。隻過一座橋,沿東側的小河逆流而上便是到海河。我們走的毛香壩是到獨木橋。
走過毛香壩,便能看見路下的小河,在槭木林蜿蜒奔騰,飛濺的浪花把天光映照亮了許多。但它也是寧靜的,像半坡的青瓦白牆的人家。吊腳樓天然隨意地修在溪邊、山梁或山坳,看不到有人出沒,不到傍晚也看不見炊煙。它們的存在和美像是永遠的,從未變更過,就像它們背後或對麵的山林。我是很想成為某一座吊腳樓的主人的,早上掐菜、挑水,上午上坡挖土豆或者收黃豆,下午在板樓睡一覺,起來上網寫博客或者小聲讀《抱樸子》,傍晚時分過河散步到毛香壩某個朋友家裏喝酒。真的是我想要的日子。春天是春天的景子,夏天是夏天的景子。秋天人徹底安靜下來,把坡上的玉米、土豆、黃豆、蕎麥收回家儲存起來。冬天冬眠,偶爾飲酒過量說一回胡話。不知有漢——也不想知道有漢。
遺憾沒有走攏獨木橋。問木橋是否真有一座獨木橋,說過去或許有過,現在也是一座拱橋。有人說也許不是常規的獨木橋,僅僅是一棵樹倒了橫在河上,人們走上麵過河。這個人的設想看似浪漫,其實很實際。一棵大樹倒了橫在河上,人們以樹當橋,這在山裏是常見的。土路盡頭是楊柳壩,不知到楊柳壩還有多遠。楊柳壩屬泗洱管了,泗洱在北川、鬆潘、平武三縣交界的地帶上。
想不通,這樣一個世外桃源,卻沒能逃脫那三年饑荒。我一路走一路想,這麼好的山,這麼好的地,這麼好的水和空氣,為什麼會餓死那麼多人。枇杷樹的皮、水蕨子的花、死牛爛馬的骨頭還救了很多人的命。同行的薛良才說聽他爺爺講,他們老鷹坪之所以餓死的人少,是因為很多人都進老林打盤羊吃。土城靠近虎牙大山和泗洱草原,一定也有不少盤羊,為什麼不去打了吃?是不是因為信奉天主教?回來的路上看見一片青杠林,林邊有一片亂墳,我在想,墳裏埋的會不會是當年的餓死鬼。過去稱那段曆史是“三年自然災害”,現在從世外桃源一樣富饒、美麗而靜謐的土城看,估計“自然災害”不過是一個曆史的假借,人禍才是真正的原因。
遺憾沒有在土城過夜。傍晚坐車離開土城的時候,沿路都看見從剛立起的房架上下來的人,趕牛的人,端了筲箕在小河淘菜的人,都在夜色的靜謐裏像無聲電影裏的人影。我是很有些舍不得。我會再來,一個人,走村串戶,在農家的疙瘩柴火旁邊過夜。那時候土城已經下雪,油菜、蘿卜、麥子都撲著白雪,隻是白雪下麵的紅皮蘿卜看上去依舊像是穿了高跟鞋的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