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些年,冬天和初春,隻要出太陽,我就一定要去到後院,一個人坐,讀書,更多的時候是單純地曬太陽。那些時候,心裏死了很多東西,灰燼已經變冷,隻是還堆積著,感悟和冥想的風吹來,表層虛起的部分四處散落。野草和灌木也已枯死,倒伏在牆邊牆頭,演繹著冬天的植物的美學。曬多了幹純的太陽,大愛開始在灰燼裏萌芽,情形類似於夏日無雨的卷雲。卷雲在虛空的內心飄浮,四周的湛藍肯定了大愛的顏色。上午是清明的寧靜,往往帶著南方的寒意,我在寒意裏尤其明確,一個邊緣的人,一個絕對的個我,有很多無法填充的空白,就像核毀之後的淒荒,可是輪廓卻愈加地分明,海岸線(如果可以這樣比喻)卻奇跡般地曲折悠長。下午是昏聵的,連灰燼都失去了秩序,荒蕪開始加重,但又不是自然意義的荒蕪,多年來沉澱在血液和骨頭的悲觀、虛無、混亂、恐懼、沮喪甚至絕望像陽光一樣映照了出來,像蛛絲貼在肉上——你感覺到附著的隻是影子,不是那些物質本身。每每那時,後院的荒蕪就顯得特別空曠、敞亮,陽光灑在衰草、落葉和泥地上,像研磨過的井鹽,漏進螞蟻窩,滲入草根。研磨過的井鹽也滲透到我的肌膚、骨頭和在自在狀態下浮出的靈魂,身體與身體看管不嚴的孩子品嚐到了溫暖虛無的鹽的美味。
就像我自己選擇的人生和愛情,繁盛的荒蕪衰敗了,殘留的屍體在隱約表象過夏天荒蕪的極端之後,徹底地成了時間的記憶。我也成了時間的記憶。我蔫搭在椅子上,就像達利油畫《時間》裏那架著名的被軟化的時鍾。我已經淨化為被剔除骨頭、抽掉精血的時間。本雅明的《發達資本主義時期的抒情詩人》掛在樹上,圓珠筆滾落在腳邊。我是連回憶的思想的荒蕪都沒有了。白日夢在糾正著感官,什麼又在白日夢裏滋生,我是如何也看不見了,慵懶的肉體借了溫暖的陽光遮蔽了靈魂可能的萌芽——我怎麼也要向你提起艾略特的那句詩:“去年你種在花園裏的屍體,抽芽了嗎?今年它會開花嗎?”那樣的時候,荒蕪不再是後院的荒蕪,綠色的荒蕪,也不再是“無”與“衰”的荒蕪,荒蕪演化成了陽光、倦慵、開放和虛無,演化成了我一個人的荒蕪,就像一片拆除了柵欄的草原。宿命的,從季節來,進入一個人的內心,再投映到這個人看見的、接觸到的、想象到的、冥想到的事物上,好比一場秋霜或初雪。
現在正是酷夏。我回到了開篇描述的繁盛的蔥綠的荒蕪,坐在叢生的陰影裏,借了本雅明解析波德萊爾的刀鋒,感受著荒蕪最極端的力量。一個人割草的力量,一個人鏟除灌木的力量,一個人開荒的力量。我發現我看見的、感覺到的、理解的荒蕪已經超脫了古典的審美,抵達了現代主義。現代主義對藝術衝動所施與的抵製並沒有為我理會,我理會的隻是自殺。自殺是荒蕪開出的極端的花朵,它是個我生命的屏蔽,也是荒蕪的表象的屏蔽。自殺是一門藝術,但這個藝術之後審美卻結束了。在清晨掛滿露珠的荒蕪裏,我總是偏執去想象一具倒伏的自殺的屍體,它有著不可思議的潔白和寧靜,有著雕像的不朽的質感與姿態,它是完整的,是一個的小小的荒蕪的元素與巨大荒蕪的結合,而不像海子和海明威那樣與荒蕪格格不入的自我放逐。沒有自殺的屍體呈現於繁茂的荒蕪,我開始關注他殺的蝴蝶,蝴蝶的生命結束在荒蕪深處,姿態依舊是棲息的,它很小,小得幾乎滋生不了恐懼,小得幾乎成為不了荒蕪的一個意象,就像我內心的那些死灰。
陽光總是在上午九點吞噬後院最後一抹涼陰,荒蕪變得不可思議。我要走了。想象我在後院自殺之後的情形——屍體不是被荒蕪遮蓋,而是被荒蕪襯托,酷似初春的荒蕪裏剛剛萌發的一棵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