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自然之子(7)(1 / 3)

沒等幾年,我也對金子發生了興趣,寒暑假甚至星期天,都跑回老家,加入父親的“公司”,鑽槽子,拖沙,架廂,揀石頭,紮賬的時候便分得幾十幾百塊錢。87年冬天,曾家門上的麥田裏挖槽子出了紅灘,各地的人都攆過來,瓜分了幾百畝青苗,往常寂寥的田野一夜間變成了熱鬧的工礦。牽了電線,安了機器,搭了工棚,開了酒館商店,引進了台球和塗脂抹粉的妓女。找個地主,籌幾百幾千塊錢,找一兩個匠人和十來個馬尾子,便可以單獨開一口槽子。買幾拖拉機廂木。8米10米20米下到地下,見灰了,丟一兩個潛水泵下去拉叫。見金了,撥兩三個尖子,向四麵發展,取更多更好的沙,運到江邊,搖啊搖,金子就到手了。我在父親的槽子打過短工,短得不到12小時,分到7塊4毛五分。夜班,進了5次槽子,拖了3次沙,其餘時間一直在槽門外烤火。熱鬧持續了整個冬季,槽子像雨後春筍。金隔一層紙,挖到金發大財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都做了虧本生意。有虧本虧慘了想毒了的,買了藏刀和手槍去搶(金夫子叫扛)紅槽子。文明的連買帶搶,野蠻的明搶。金子麵前誰怕誰?群鬥層出不窮,殺人好比殺隻雞。嚴冬的清晨,薄霧從涪江一直鋪展到山邊,金槽子變成了仙人洞,機器在仙境裏響,欲望不可思議。我受了父親的指使,在運金沙的土路上揀金子,一片片,薄而舒展,性柔。89年夏天,那塊田野的輝煌已經成為一個個窟窿一堆堆廢墟。我的神經被思想和現實強奸,幾近崩潰。我拋開書籍和詩歌回到老家,以淘金的方式開始自救。我在桑樹掩映的廢墟找到一山金沙,與二哥在烈日下運到江邊,一天天淘洗。烈日曬幹了我神經上的血痂,金子製止了創痛,桑葉撫慰了恐懼。逼真的生活細節驅散了多年附著在我神經上的形而上的思想,體力的透支減弱了我神經的敏感。89年夏天,我自己拯救了自己。

把涪江想象成一棵竹子,火溪溝(也叫奪補河)便是竹子上最繁茂的一棵竹枝,而白馬人則是竹枝上最耀眼的一隻野雞。白馬人棲息在竹子中部的江彰平原的時候,還不是野雞,還是偉大的氐,是諸葛亮的武力與謊言讓他們開始了長達一千多年的爬柱竿運動。白馬人順著竹子爬啊爬,爬到了江油關,爬到了盤龍壩,直到鑽進火溪溝的叢林。

今天的白馬人還棲息在竹枝上,但竹枝已經衰敗,竹葉已經枯萎,就像歌中唱到:“竹子開花了,咪咪躺在媽媽的懷裏數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裏?”白馬人失去的不是早餐,白馬人失去的是一個民族的名字,一個民族的存在。這些被考證為古代氐人的後裔,在一次次民族遷徙中失落了自己。土地,文字,河流,牲畜,名字。而遷徙的過程,又從來都是被驅趕、被屠殺、被欺騙、被利用的過程,伴隨他們的是流血、死亡、恐懼、衰敗。今天平武縣城殘留的西城門和城牆以及留在府誌上的“鎮羌樓”,無不在述說著在時間裏化為塵埃的文明的野蠻與血腥。如果白馬人還有夢,如果夢真能傳達遺傳信息,白馬人是能夠在自己的夢裏再現自己血統的悲劇的。可是,也許白馬人真無夢了,他們在被一次次宰割之後,喪失了偉大的祖先做夢的機能。

上世紀90年代,白馬人居住地開放為旅遊區之後,我多次去到那裏,喝酒唱歌跳舞,看他們跳曹蓋,聽他們唱酒歌。政府將白馬人的舞蹈和酒歌國際化、商業化、通俗化。在我聽來,白馬人的酒歌卻是與垂死的盤羊的哭吼沒有分別。盤羊的遭遇,盤羊的命運,就是白馬人的遭遇和命運。殘存的白馬人散居在岷山與龍門山交合地帶的深山叢林,行政區劃即是平武縣的白馬、木座、木皮、黃羊,九寨溝縣的勿角和甘肅省文縣的鐵樓。我在白馬人的神山前佇立,注視那些赤裸的岩石和生生不息的紅鬆和灌木,感覺到的不是它的神奇與神秘,而是一個民族頑強生存的見證的真實與完整。陽山的紅鬆算不上參天,就像這個拜山的民族,倒是灌木顯出了生命力的頑強與綿長。每到6月,幾樹杜鵑花開在崖上,讓我想起白馬人頭頂的羊毛氈帽上隨風搖擺的潔白的野雞翎。

舊時曹蓋的意味是真實而深長的。今天不同了,任意複製的曹蓋丟失了原本的基因,成為了單一的商業符號。跳曹蓋還是舊時舊式的跳法,裹裹裙,羊皮鼓,身體,激情,但卻已偏離了本質。一個民族自我的表達淪落成了商業和政治利益的表演。神山得以幸存,取決於一個“神”字。有了森工局,有了伐木廠,原始森林變成了荒山。在白馬路,除了神山,很難再看見大樹看見森林。在我的理解中,白馬人的神山就是唐山人的地震遺址公園。我在祥樹寨(jia)、厄裏寨和焦西崗行走,出入一棟棟新建的木樓,嗅到的是漂浮的藏文化的氣味,在漢字編織的對聯旁是買弄風騷的半裸的歌女。我不再指望聞到白馬人發達的根係的氣味,我隻是為它的根係枯萎得如此之快之徹底感到震驚與悲憤。張俐是我在那篇叫《貝》的文章裏提及到的白馬女子。她的民族名字叫尼嘎早。但還有多少人知道她叫尼嘎早呢?張俐已經成為她正式的代詞。然而榮宗爾甲就是榮宗爾甲,吉荻馬迦就是吉荻馬迦,他們是藏族和彝族的兒子,也自信是藏族和彝族的兒子。尼嘎早是白馬人的嗓子,她的美貌也是藍馬雞和大熊貓無法比擬的。但她沒有逃過現代文明的洪流。物質文明。金錢與虛榮。尼嘎早在灑滿星光的祥樹寨唱背水歌唱酒歌,唱她們自己民族的歌,她本真的聲音和性感的腰身讓我心顫,但當她唱起流行歌曲,我的心顫就消失了。我是一個時尚的另類,一個文明的背離者,無論是藝術還是肉欲,能激發我的都隻有本真與樸素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