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溪河是白馬人的棲居地。包括它的上遊奪補河,以及支流羊洞河。火溪河是涪江的支流。黃羊河——涪江的另一支流,也是白馬人的棲居地。過去的南坪縣,今天的九寨溝縣的勿角,以及甘肅文縣的鐵樓,也是白馬人的棲居地。這些地方,海拔從一千到兩千五百米不等,氣候、植被都呈現出多樣性。
火溪河是介於岷山與摩天嶺之間一條大裂穀,河穀狹窄,海拔抬升和河流落差巨大。火溪河與涪江的交彙處叫野豬山,直到清代都還是白馬人的棲居地。由此沿峽穀北進,曾岩窩、木皮壩、關壩、興益、木座、自一裏……直至王壩楚,四十公裏的穀地,都是白馬人的棲居地。隻是這四十公裏地,經漢族王姓土司從南宋到民國的七百多年的治理,已經由生藩變成了熟藩。白馬語的“姆比”,變成了漢語的“木皮”;白馬語的“姆佐”,變成了漢語的“木座”。所謂生藩,就是沒有受到漢化,或者很少被漢化的白馬人。他們當中,除了個別因為事務不得不跟土司老爺打交道的番官、頭人,幾乎都不會講漢話。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曾離開過他們的山寨。熟藩則不一樣,他們漢化得相當嚴重,甚至允許漢人入贅改變族屬的血統;多數人都會講漢話,好些人都去過漢人的州城和府城。
關於土司對白馬人的治理,以及白馬人與土司的往來,道光年間的《龍安府誌》有過較為詳盡的記載。走火溪河進白馬路,有交裏岩二十多裏地的懸崖老林阻隔;走黃羊關,要翻海拔四千多米高的貓兒山。土司能常去的,隻是木皮、木座和黃陽關,並在木皮和黃陽關增設有土司衙門。對於白馬,土司通常隻能一年查一次寨,平時的政事都是通過番官、頭人來實施的。番官在族內世襲,是土司的代言、代權人。頭人有大頭人和小頭人,大頭人相當於漢人的行政村村長,小頭人相當於自然村村長。整個白馬路分上五寨和下五寨,上五寨包括水牛家以上的扒西家、章臘家、祥樹家、色納家、赦如家和刀切家,有一個大頭人和五個小頭人。下五寨包括厄裏家、焦西崗、羅通壩、上殼子、落拓家、南一裏和自一裏,由番官管理。番官和頭人有特權,土司首先免去他們的負擔和夫役。
土司、番官、頭人、番民在和平時期的融洽關係,我是可以想見的。應該說沒有多少階級鬥爭的氣味。一切規矩都是既定的。收多少紅錢多少契稅,土司不能隨便更改;更改了,番官、頭人和番民也可以不認。沒有階級鬥爭,剝削自然存在,但如同曆朝曆代的納稅,都被看成是天經地義的。遇上一個好土司,我們不能排除會產生感情——土司與番官、頭人,番民與土司,相互間有一種默然的依賴。番民有的是對國家的歸同感。土司有的是一種子民的認同感與被認同感,以及對子民的維護。當然,最實在的感情是土司與番官、頭人個人之間的默契與認同。舊曆五月,雪化了,土司告訴番官和頭人他要進寨子去了,番官和頭人立即派精壯的白馬男子到土司衙署背運行李。土司到了寨外,番官頭人要帶頭敲鑼跪地迎接。土司通常都自帶夥食,寨子裏每一家隻是送一碗麵、幾根柴過來。開會議事才殺牛羊,土司與番民同吃同樂。這樣的氣氛,融了明清時候的晚霞或星光。酒過三巡,篝火燃起,圓圓舞拉起來,會不會有一位膽大的白馬女子走過來牽土司老爺的手?
土司去到寨子裏哪一家做客,這一家的女主人首先要打一盆水端出來,當著土司的麵把自己的手洗幹淨,然後才給土司燒火燒饃、煮坨坨肉,或者在膝蓋上給土司擀蕎根子——膝蓋上自然要放一張幹淨的木板。
一個手藝人走到白馬人家裏,可以十天八天地吃住,就像我時不時帶了朋友去焦西崗的阿波珠家,但一個白馬人到了漢地,卻是被人鄙視,說他們髒、臭,隻有特別相熟的朋友才接待他。白馬人進城,都住土司衙門。衙門裏的住宿很簡單,睡覺便是在地上鋪一床草席。不過,土司會給他們酒喝。
我時常會想起那些日子——土司進到白馬的日子。祥樹家或水牛家。通常是水牛家,當年白馬最大的一個寨子,有一百五十戶人。祥樹家屬上五寨,遠了一點。也不能排除厄裏家,近便,也是個大寨。舊曆五月,正是白馬的春天。山綠了,杜鵑花開了,融雪使奪補河的水流更加響亮。天空水藍水藍的,雲朵演變的每一細節都能看見。土司進來,一寨送一寨,也是一寨接一寨,白馬人絕不會害怕得躲起來。整個火溪河,包括黃羊河、羊洞河都有一種節慶的喜氣。那些日子,一個不諳世事的白馬孩童眼睛裏的土司是什麼樣?他們倒是會躲在母親寬大的裙袍裏——隻是一邊躲,一邊也不忘多看幾眼這個騎大馬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