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尼蘇的眼淚(4)(1 / 2)

我不知道記憶是環形的還是別的什麼形狀,但我相信它不會是直線的,它有上坡和下坡,有很多不規則的邊角,被灌木叢遮掩或者被火山灰覆蓋。我始終覺得它是一個湖,而不是海。一個人的記憶是一個湖,隻有一個時代或一段曆史的記憶才可以是一個海。現在,尼蘇過了石橋又過木橋,繞到了她個人湖泊的僻靜處,走進了灌木叢。灌木叢下麵是她的婚姻。

尼蘇告訴我楊寧珠楊老漢兒還在,就在這個寨子裏,但她跟他早已不是一家人,他們八幾年就離婚了。為什麼離婚?我不可能去問這麼愚蠢的問題。尼蘇埋著頭,看不清她的臉。看得出來,尼蘇的身體裏還有一個尼蘇,一個小尼蘇,一個一輩子都不屬於楊寧珠的小尼蘇。

楊寧珠的身世有一點特殊,他是尼蘇父親的一個外甥,幼時被自己的父親送到文縣的碧口換了大煙,1950年從文縣逃回來,已經沒了家,一直住在親舅舅家——尼蘇家。當時尼蘇已經有十三、四歲,長成了少女。他們算不上青梅竹馬,隻是隔房兄妹。

“1953年我十六歲,土改團喊尼蘇到成都民族學院去讀書,媽媽不準,媽媽怕我去了不要楊老漢兒了。我跟媽媽強,媽媽和楊寧珠一人拿一根棒棒來追打我。媽媽說:‘讀書去,把你腿杆打斷。’土改幹部都被媽媽的凶狠嚇到了,改口對我說:‘好好在屋頭幹,也有前途。’”

從尼蘇的自述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尼蘇至今都還後悔,後悔自己屈服,沒能衝破包辦婚姻。尼蘇說:“其實我也有機會偷跑,跑去民族學院讀書。”

尼蘇沒能去民族學院讀書,牛瓦去了。牛瓦後來官至綿陽市人大副主任。牛瓦的人生,本該是尼蘇的。

尼蘇結婚了,跟自己的表兄楊寧珠。楊寧珠本來就住在尼蘇家裏,照風俗,酒席是坐堂酒席。可以想象在坐堂酒席上尼蘇的眼淚——很可能還是偷偷流淌的眼淚。

接下來便是生兒育女,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五個。生兒育女,也沒有放棄工作。一方麵是組織上舍不得尼蘇,一方麵是尼蘇舍不得自己的夢想。因為是一樁被迫的勉強的婚姻,便沒有自由戀愛的婚姻那麼大的引力,便不可能讓尼蘇完全放棄自我,隻屬於男人和孩子。

尼蘇的婚姻是一枚堅硬的山核桃,外殼的棱總是無法與現實吻合,同時也是對家庭暴力的暗示。尼蘇的這枚山核桃隻有外殼的堅硬、尖利,沒有內瓤的噴香;即使有內瓤的香,也是她取不出的,隻能供她幻想。我小時候有很多砸吃山核桃的經曆,每吃一丁點兒山核桃的仁,都得費盡周折。很多時候像砸開鋼球一樣砸開一個山核桃,看見的卻是一汪腐爛,一汪臭死人的腐爛。根據尼蘇的自述,她的婚姻便是非常類似於這樣的腐爛;身體還是充滿彈性的少婦的身體,山核桃的內瓤就臭不可聞了。好在尼蘇一直忙於在公社、區上做婦女工作,沒有閑暇去砸開這枚山核桃,便也一直不知道它真實的內瓤。內瓤不曾變質的山核桃噴香,但也很難吃到,我時常是削了竹簽或者拿了鋼絲去一點點掏,掏出來一點點喂到嘴裏。我們很多的婚姻都不是吃山核桃,而是吃普通的核桃,整瓣地吃,甚至整個地吃。我喜歡吃山核桃的婚姻,艱難、少量,但噴香,高質量,不過山核桃一定要是成熟的、還沒腐爛的。

尼蘇不曾為我描述她的男人楊寧珠的樣子,但在她的講述中還是浮現出了一個白馬男人的形象。不是堂堂的、威猛的白馬男人,而是猥瑣、卑微而又陰暗的白馬男人。愛猜疑。似乎還有一點變態。楊寧珠愛喝酒,經常被寨子裏的人、公社的人拉去喝酒,喝得醉醉的。用尼蘇的話講,是“被灌得醉醉的”。不曉得灌他酒的人說了些什麼,也不曉得他都聽到些什麼,回來就打老婆——打尼蘇。我能夠猜想到一些,尼蘇那麼漂亮,在外麵工作、開會,經常接觸大幹部,肯定免不了閑話。除了打老婆,楊寧珠便是三觀不知二望,隻曉得種地掙工分,其餘什麼都不曉得,也不管娃娃。

“我跟楊老漢兒離婚了,八幾年就離了,離了他就不敢打我了。”尼蘇說這句話的時候,表現出很享受她的自由身。她是個勇敢的白馬女人。

講到這裏,尼蘇哭了。她埋著頭,躬著身,不出聲地哭。我不是聽見、看見,我是直覺到。我看著她,隻能看見她的肩、她的白氈帽。她的肩在抽搐。

我把視線從尼蘇身上移到她麵前碗裏的米粉,再移到屋子中間的藏式火爐,再移到窗子上。家裏的人都出去了,屋子裏靜悄悄的,甚至有幾分寂寥。窗台上的一抹陽光,讓我聯想到童年盛夏的那些午後時光。

尼蘇抬起頭,木然地望著窗戶。從側麵看過去,她的臉頰滿是淚水。是黏糊糊的濁淚、老淚,不是少女臉上常掛的晶瑩剔透的淚珠。望著尼蘇的側臉,我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她看似注視著窗戶,其實注視的是她生命內部已經變得遙遠的東西,好比她走過的那些被水庫淹沒的路。她重新走在路上,留給我的僅僅是一個背影——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