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青寨(2 / 2)

九寨溝環線公路從下殼子腳下羊峒河左岸經過,不時有汽車跑過,打擾了下殼子和羊峒河的寧靜,但這打擾是有限的,廢棄的下殼子的寧靜顯得依舊深邃,與高遠的天空和野草洋芋苗的知覺相伴;羊峒河從黃土梁一路流淌下來,潛入深澗,隱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不失早先的寧靜與野性。

從羊峒河出來,我們的車左拐進了奪補河河穀。奪補河是火溪河的上遊段,有大窩氹和竹根岔兩條支流,都發源於王朗雪山,在進入白馬寨之前要流經大片原始森林。進寨門的第一個寨子不大,就十幾戶人家,坐落在公路上的坡坡上。漢人叫羅通壩,白馬人自己叫加。加過去就是我非常熟悉的焦西崗。比羅通壩的地盤要大,住戶要多。雖然也坐落在坡坡上,但看上去要有氣勢的多。每次有外麵的朋友進來,我都帶他到焦西崗,住在阿波珠家裏。阿波珠是我初中和師範的同班同學,有個大院子,有一間幹淨、溫暖的火房;還有一手好廚藝,一副好脾氣。他喝酒,他勸客人喝酒,喝高了,便開始唱酒歌,那歌聲我在好幾篇文章裏都描寫過:低沉、深沉、悲愴,完全是生命本身蒸騰出的。這次我沒打算去他家,沒跟他聯係,車從寨子下麵過,我搖開車門去看通往他家的那條水泥路,去看路上的蘋果樹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感覺真是熟悉、親切。也感覺神秘,或許他就在家裏,與我隻隔著幾十米的距離。這些年,我有不少時間我都是在焦西崗度過的。冬天居多,冰天雪地,我們在寨子裏走,在大風裏走。也有秋天,蘋果熟的時候,楓葉紅的時候,早晨起來走到蘋果樹下,踮起腳還不行,幹脆跳起來摘蘋果。

從焦西崗過去,便是現存最大的白馬寨子厄裏加。遠處山坡上是老寨子老民居,河畔是新寨子,即是住家也是旅遊接待點。路邊地裏的蓮花白已經收過一撥,新栽種的還是秧秧。厄裏加東邊坡上有一片迷人的洋芋地,洋芋苗長得很茂盛,正開著花,有三、四個穿裹裹裙的人在地裏除草。一大片洋芋地,滿地的洋芋花,三四個穿裹裹裙的白馬人轉身過來……除此,四下都是安安靜靜的。

我們的車悠然地穿過寨子,看見一棟棟的木樓,一家家院子,一塊塊的水泥地,卻很難得看見人。那種空寂和安靜是悠美的,潔淨的,有種打掃完畢等著過年的氣氛。我們沒有停車,沒有下車,偶爾有略顯肥胖的白馬女人從院子跑出來招呼,問我們吃不吃飯、住不住。我們對她們笑,朝她們招手。我注意到,冬天荒蕪的河灘綠草茵茵,冬天荒蕪的後山也是蔥綠一片。

我沒有建議再往裏走。再往裏走就是華能公司修建的水牛寨水庫了,看到我會很難受。水庫攔腰切斷了奪補河,把水引進了隧道,下麵厄裏加、焦西崗、羅通壩、王壩楚幾個寨子再也沒有奪補河流過。在厄裏加河畔踩水的情景,在焦西崗河畔看水的情景,都隻剩下回憶。早先從厄裏加上去,一直都是沿河穀而行,經過稿史腦、水牛寨、扒西寨、刀切寨,然後到祥樹寨,三十裏河穀的世外桃源的美是屬於白馬人的,也是屬於人類的遺產,而今一個水庫淹沒了這一切。記得河穀裏有好幾個壩子,好幾處草地,有兩處有好幾個足球場大,一條來自雪山的野性之河流過,對岸是大片灌木叢。

這當然不是白馬人自己的選擇。我保存著一些當年移民拆遷的照片——大小領導出馬座談的照片,開大會小會的照片,拆房子的照片。失去家園的白馬人會有怎樣的感受與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