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鬆潘(2 / 2)

我不愛這些城門城牆,但我愛那些沉寂在城門城牆裏的時間。它們用一種非現實的存在證明了我非凡的眼力和感官。我喜歡接觸破敗一些的城牆,破敗是時間的擦傷,能讓我看出時間進入的季節、天氣、力度和角度。我久久徘徊在城南的延熏門外,迷戀著它的外立麵。它的外立麵像是剛剛從泥土中掘出的一件文物,完整生動地保留了六百多年前築城的信息(格式,力度,強度,土壤顏色和粘性,複合材料成分)。最讓我流連往返的是延熏門外的外城門和古泥牆,它有別於以火磚為材料的城門城牆,以泥土的柔性、粘性和天然性最大限度地截留了時間,借以抒發無可奈何的涉及永恒主題的感傷。我隻差沒有去親吻那些變得堅硬的泥土了。它們在變得堅硬的過程中,稀裏糊塗做了所謂文明的材料。看見從坍塌的古泥牆萌發的草芽,我感到一陣欣慰,被文明馴化了幾百年的泥土還可以恢複繁殖力,原來文明也是可以野化的。下細想來,即使田野或山坡上的泥土也不是那麼地簡單,它與時間的較量雖不如古泥牆那麼顯眼卻有著過之而無不及的細節與驚險,它甚至就是時間本身剝下的自己的皮張。

怎麼看,我都覺得延熏門的外立麵、外城門以及古泥牆的立麵都是些創麵。就在剛才,我的感覺在一本發黃的地方史料裏得到了證明,1942年6月22日,27架日本飛機轟炸了鬆潘,轟炸的重點之一正是延熏門的城門洞,兩百多逃生的人慘死在這裏。六十五年過後,我站在當年的廢墟裏,對此一無所知,想象力所能企及的僅僅是一種哲學的懷古。6月22日已是初夏,觀陽門、鎮羌門、威遠門、延熏門外的山都變青了,岷江的水也有了濃濃的草味。

現在來說延熏門外岷江邊的梨花,便有了一種紀念、祭奠的意味。傍晚,在一個藏家院子裏,一棵老梨樹,一樹梨花,四個歐洲人笑嗬嗬地坐在梨花下。我在一旁看著。而潔白繁盛的梨花並不懂得沉默,在漸漸大起的風裏歡快地搖擺。曆史真的隻是供我這樣多愁善感的人憑吊的,而對於大多數人它們隻是為當下提供的興奮劑。我在想,假如那四個人是日本人,我的感觸是否會有一點變化。

夜深了,大風把夜撕出一條條經幡大小的裂口。摸索在延熏門外的藏村,我感覺窒息得要死。時間帶走了文字和傳說中的古鬆州,帶走了它的顏色、聲音、風和太陽,以及27架日本飛機飛臨上空前的那種寧靜。我不知道幾百年前的人站在夜晚的古鬆橋上會是什麼感覺,但我可以想象和那個夜晚相對照的外麵的世界的情景。那個情景一定是要影響到那個站在古鬆橋上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