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旅行的可能(2 / 2)

在旅行中與神交已久的朋友謀麵是一件大事,它是一個友誼的印證,往往也是一個藝術的印證。神交畢竟因了距離而飄忽,現在身體到了,精神也到了,握手擁抱之後,兩個人(或幾個人)麵對麵坐著,喝著咖啡或低度酒,說著話——可以不是自己的母語,心扉打開的那一瞬間,身心最黑暗的地方豁然開朗,照進了異域異國的太陽。

蕭乾在巴黎偶遇斯諾,斯諾將靠窗的一個背影指給他說:“他就是海明威。”窗外是塞納河,年輕的杜拉斯已經開始描寫。一次大戰時候,茨威格在蘇黎士遇見羅曼·羅蘭和喬伊斯。與羅蘭是故交,屬於他鄉遇故友,在歐戰背景下,很可能是兩眼淚汪汪。旅行中與陌生地貌、動植物和天籟的相遇是第一層次的,當然也可能是終極層次的,但多數時候的終極層次還是與人相遇。就算花木、鳥兒、海岸和彩虹那些異類有靈魂,也是難以與我們通靈的。人的靈魂還是容易與人相通。

還有,我承認旅行的本質是放下重量,但那樣的旅行一定是很單純的。在出生地,在第二第三出生地,我們實在背負得太多太重。我們的骨頭在老化,肌肉在萎縮。問題是,我們在旅行中會背負上別的東西,我們的胃會裝上異域的咖啡和酒,我們的眼睛會染上異國的色彩,我們的性會漲秘魯潮或大西洋潮,而最為可怕的是,我們的心很可能被巴黎聖母院、金字塔和長城一類的東西壓製。一個人無論怎樣倒空自己,旅途中都不會輕鬆,我們很多的輕鬆要麼隻是片刻,要麼就是恍然。然而就我的經驗,我們又是可以在旅行中獲得“放下”的。1999年4月的一天,在岷山最後的原始部分裏,我坐在岩石上,看著對麵山崖的雪,耳朵裏是婉轉如清泉的鳥鳴,腳下是稚嫩的小野菊,肌膚浸潤著還有些清涼但又絕對明媚的陽光,每一根胡茬都感覺著微風。我隻著迷於雪山的陰影,它是黛青色的,呈現出巨大的凹凸塊。我“放下”了足足半個多小時。一個人,一片偌大的和平美麗的森林。我想,它不是簡單的“忘我”。

旅行是可能發生豔遇的。但這豔遇一定又是你生命中的一粒早已播撒的油菜耔。未必是豔遇者親手播撒的。往往是造物主的一個伏筆。我是不指望旅行中的豔遇。我懷疑種族和文化置於我身體的秤的計量太小,無法稱量一樁異域的豔遇。我更願意懷揣一個豔遇的夢想去旅行,而最終遇不到夢中人。走過一遭回來,放下背包坐在竹林思量的時候,隻淡淡說“都不是,一個都不是”。如果你身體裏那杆秤的計量足夠大的話,我同意你豔遇,並奉勸你把豔遇當成旅行中一段弧度優美的小路,起於旅途終於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