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羊不吃天堂草(1 / 3)

貧困像冬日的寒霧一樣,一直籠罩著小豆村。

小豆村無精打采地立在天底下。有一條大河從它身邊流過。那水很清很清,但一年四季,那河總是寂寞的樣子。它流著,不停地流著,仿佛千百年前就是這樣流著的,而且千百年以後還可能這樣流著。小豆村的日子,就像這空空如也的水,清而貧。無論是春天還是秋日,小豆村總是那樣呈現在蒼黃的天底下或呈現在燦爛的陽光裏:稀稀拉拉一些低矮的茅屋散落在河邊上,幾頭豬在河邊菜園裏拱著泥土,幾隻羊拴在村後的樹上啃著雜草,一兩條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裏來回走著,草垛上或許會有一隻禿尾巴的公雞立著,向那些刨食的髒兮兮的母雞們顯示自己的雄風,幾條破漏的半沉半浮的木船拴在河邊的歪脖樹上……小豆村毫無光彩。

明子對小豆村有許多記憶。比如對路的記憶——

村前有條路。這是小豆村通向世界的唯一途徑。這是一條醜陋的路。它狹窄而彎曲,路兩旁沒有一棵樹。說它是田埂更準確一點。一下雨,這條路就會立即變得泥濘不堪。那泥土極有黏性,像膠糖一樣。如是穿鞋,就會把鞋粘住。因此,除了冬季,其他季節裏碰到下雨,人們都把鞋脫了,光著腳板來走這條路。人們在這條路上滑著,把表層的爛泥蹂躪得很熟,不帶一點疙瘩。那泥土裏,總免不了含一些瓦礫和玻璃碎片,人們總有被劃破腳的機會。因此,黑黑的泥土裏,常常見到一些血滴。雨一停,風一吹,太陽一曬,這條路便很快幹硬起來。於是,直到下一次大雨來臨之前,這條路就一直坑坑窪窪的。那坑坑窪窪仿佛是永遠的。晚間走路,常常扭了腳,或被絆倒,摔到路邊的地裏去。

比如對炊煙的記憶——

家家都有一個土灶。煙囪從房頂上冒出去,樣子很古怪。這些灶與房子一起落成,都是一些老灶。一天三頓的燒煮,使煙囪嚴重堵塞。每逢生火做飯,煙總不能暢通地從煙囪冒出,被憋在灶膛裏,然後流動到屋子裏,從門裏,從窗子裏流出。陰天時,柴火潮濕,煙更濃,把屋裏弄得霧蒙蒙的。那房頂是用蘆葦蓋的,天長日久,不及以前那麼嚴密,有了許多漏隙,那煙便直接從屋頂上散發出去。遠遠地看,仿佛那房子是冬天裏一個人長跑後摘掉了帽子,滿頭在散發熱氣。灶膛裏的火都停了半天了,但房頂上的熱氣還要散發好一陣。屋子裏,總有一股永恒的煙熏氣味。

再比如對水碼頭的回憶——

小豆村沒有一戶人家有一個像樣的水碼頭。由於貧困,這裏的一切都是將就著的。水碼頭自然也就將就了。他們用鍬挖了幾道坎,通到水邊去。一下雨,或者一漲水,那坎就鬆軟了,並成斜坡,到河邊提水洗菜,就變得很困難。一桶水從水邊提到岸上,要十分的小心,一腳一腳的都要踩穩了,注意力不能有一點分散。即使如此,一桶水真的提到岸上時,也因為免不了的歪斜和趔趄,而隻剩半桶了。常常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個小姑娘滑倒了,一邊用雙手抓住小樹或一撮草根不讓自己滑下去,一邊用眼睛驚恐地看著滾到河裏的水桶在朝河心漂去;一個男孩終於沒有停止往下滑,連人帶菜籃子跌到了水裏……

正如紫薇的爸爸所說,小豆村那兒的人挺可憐的。

明子很小時就作為一份力量,加入了抵禦窮困的行列。六歲時,他就開始背著用草繩結的大網包去田埂和河岸邊挖豬草,直到天很黑了才回家。秋天,人們收莊稼,稻把是被船運到打穀場上。在將稻把從船上往打穀場上扔時,免不了要掉許多稻粒到水裏。明子就抓一隻特製的簸箕潛到水底,然後用雙手連泥帶稻粒劃拉到簸箕裏,再冒出水麵。那樣子很像鴨子在水邊用嘴掏食。那時,明子才十歲。長到十一二歲時,家裏更把他看成一份力量了。春節來臨時,許多長荸薺的人家要從水田裏把荸薺刨出來過年。明子就和許多大小差不多的孩子站在田埂上等著,主人隻要說聲“不要了”,他們就會“嗷嗷”地叫著,紛紛跳進水田裏。明子提著一隻竹籃,把褲管卷得高高的,用兩隻腳在泥裏很快地踩著,尋覓著主人刨剩下的荸薺。十隻腳指頭極敏感,能在淤泥裏極快地感應到荸薺,並能靈巧地將其夾住提出淤泥。踩不多一會,腿和腳就會被凍得生疼,像無數的針刺戳著。實在堅持不住時,就爬上田埂,猛烈地跳一陣,跳熱了身子再下去。如果覺得荸薺多,他們能踩到一輪寒月掛到天上……

饑餓使人變得很饞。明子就特別饞。春天下雨時,明子仰起臉來,伸出舌頭,去接住幾滴雨珠來嚐一嚐。夏天,他常在河邊上轉悠,把那些玉樣的小蝦捉住放在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著。秋天,他劃隻船到蘆灘上去,找出一窩一窩的野鴨蛋來煮了吃。冬天裏能吃的東西極少,他隻能等到天黑,然後用電筒去人家屋簷下尋找鑽在窩裏的麻雀。一旦找到,就將電筒熄滅,然後在黑暗裏伸出手去,將麻雀突然捉住。捉住四五隻,他就會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讓媽媽將它們用油炸了。

貧困使小豆村的人的臉色變得毫無光澤,並且失去了應有的生動。人們的嘴唇不是發白就是發烏,很難見到那種鮮活紅潤的嘴唇。生活的重壓和營養不良,使人的骨架不能充分地長開,偶爾有長開的,但終因沒有足夠的養料和休息,而僅僅剩了一副骨架,反而更見瘦弱和無力。人上了五十歲,就開始收縮身體。到了寒冬,便收縮得更厲害。這裏的人的臉相遠遠超出了實際年齡,而那些粗糙、短促和僵硬的手,更是把人的年齡加大了。一些人顯示出了麻木,一些人則整天憂心忡忡,還有一些人則整天滿腹心事的樣子。但眼神是一致的:淡漠和憂鬱。

小豆村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離村子五百米,鋪了一條公路,並通了汽車。那汽車站一路撒過去,但就沒有小豆村一站。

小豆村的人有一種壓抑。這壓抑從老人的心裏傳到了孩子心裏。他們在心裏積壓著一種對這個世界的怨恨。他們對自己的處境雖然看上去已無動於衷,但心底深處卻埋藏著不安和不服。他們在一天的許多辰光,都會突然想到要推翻這個現實。他們的這一意識並不明確,但卻沒有死亡。總有一天,他們要掙紮出這個困境。

後來,終於有了機會。小豆村的人從小豆村以外的世界感受到,現在他們可以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事了。這個世界允許甚至鼓勵他們按自己的心思去做事。壓抑愈久,渴望愈大,做起來就愈有狠勁。沒過幾年,小豆村就有一些人家脫穎而出,一躍變成了富戶。除了川子家以外,還有好幾戶。有人家是靠一條小木船運輸,僅僅三年,就發展成有三條都在二十噸以上的大運輸船的小型船隊。有人家是靠一座磚瓦窯而甩掉了窮樣……一家看一家,互相看不過,互相比著。死氣沉沉的小豆村變得雄心勃勃,充滿緊張。

隻有明子家依然毫無生氣。於是,這個家便感到了一種壓力。

明子有了一種羞愧感,並與一些玩得不分彼此的朋友生疏起來。他常常獨自一人坐到河堤上去,望著一隻過路的船或幾隻遊鴨出神。有時他回過頭來望有了生氣的小豆村:從前的小豆村在一日一日地改換著麵孔。灰禿禿的小豆村在變得明亮起來,草垛頂上的公雞在陽光下閃著迷人的紫金色,連那些狗的毛色都變得光滑起來了。每逢這時,明子的目光總是不肯去看自家那幢低矮歪斜的茅屋。

明子與家裏人的關係都變得淡漠起來。

父親的心情變得格外的沉重。

終於有一天,父親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說:“我們家養一群羊吧。”

家裏人都沉默著。

父親說:“常有外地人用船裝羊到這一帶來賣,你們都看到了。那些羊與我們這兒的羊,種不一樣。是山羊,一種特殊品種的山羊。聽人說,如今外麵市場上到處都要山羊皮。山羊皮比綿羊皮貴多了。這些天,我每天坐到河邊上去等這些船。我與船家打聽過多回了。一隻小羊二十元錢,從春天養到冬天,一隻羊就能賣到五十或六十塊錢。如果養一百隻羊,就能賺三四千塊錢。我們這兒什麼也沒有,但到處有草。養羊,隻需掏個本錢。把家裏的東西賣一些,雖然不值錢,但總能賣出一些錢來的。然後再跟人家借,人家總肯借的。”

父親的計劃和精心計算和盤托出後,全家人都很興奮和激動。

當天晚上,父親就出去跟人家借錢了。

第二天,全家人就開始在一塊菜園上圍羊欄。打樁、編籬笆、蓋棚子……全家人帶著無限的希望,起早摸黑,不知疲倦地勞動著。

一切準備就緒,明子和父親就天天守在河邊上,等那些賣山羊的船。

這天中午,明子終於見到了一隻賣山羊的船,站在大堤上,向家裏人喊:“賣山羊的船來了!”

全家人聞聲,放下飯碗都跑到河邊上。

一葉白帆鼓動著一隻大船朝這邊行駛過來。這隻大船裝了滿滿一艙山羊,遠遠就聽見它們咩咩的叫喚聲。那聲音嫩得讓人愛憐。

明子迎上前去,朝大船的主人叫道:“我們要買羊!”

白帆咯嗒咯嗒地落下了,掌舵的一扳舵,大船便朝岸邊靠攏過來。

那山羊真白,在船艙裏攢動,像是輕輕翻動著的雪白的浪花。

父親問船主:“多少錢一隻?”

船主答道:“二十二塊錢一隻。”

父親說:“太貴了。前些天,從這兒過去好幾隻船,都隻賣十八塊錢一隻。”

“多少?”船主問。

“十八塊錢一隻。”父親說。

船主說:“這不可能。”

明子一家人紛紛證明:“就是十八塊錢一隻。”其實,誰也沒有見到隻賣十八塊一隻的賣山羊船。

船主問:“那你們為什麼不買呢?”

父親說:“當時錢沒湊夠。”

“買多少隻?”船主問。

父親用很平靜的口氣答道:“一百隻。”

這個數字使船主情不自禁地震動了一下。他想了想說:“如果說前頭你們真的見到有人賣十八塊一隻,那我敢斷言,他的羊沒有我們的羊好。你們瞧瞧艙裏這些羊,瞧瞧!多白,多俊,養得多好!”

這確實是父親這些天來見到的最漂亮的羊。但他按捺住心頭的喜悅說:“羊都一樣的。”

船主堅持說:“羊和羊不一樣。種不一樣!你們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你們會看羊嗎?”

“能還個價嗎?”父親說。

船主說:“還吧。”

“十九塊錢一隻。”父親說。

“不行,二十塊錢一隻,差一分錢也不賣。”船主擺出欲要扯帆遠航的架勢來。

家裏人便小聲與父親嘀咕:“二十就二十。”“二十能買了。”

父親說:“行,二十!”

數羊、交錢,一個多小時之後,一百隻羊便由船艙過渡到河坡上。

船主一邊扯帆,一邊對明子一家人叮囑:“你們好好待這群羊吧。這群羊生得高貴。”

全家人朝船主點頭、揮手,用眼睛告訴船主:“放心吧。”

羊群從河坡上被趕到河堤上。此時正是中午略過一些時候,太陽光燦爛明亮地照著大地。那群羊在高高的大堤上,發出銀色的亮光。羊群在運動,於是這銀色的光便在天空下閃爍不定。小豆村的人先是遠眺,最後都紛紛朝大堤跑來。

最後,小豆村的人幾乎都來到了大堤上。

明子一家人意氣風發,一臉好神采,或站在羊群中,或在羊群邊上將羊們聚攏著不讓走散。他們並不急於將羊趕回羊欄,都想讓羊群在這高高的大堤上,在那片陽光下多駐留一會。

從遠處低窪的田野往這兒看,羊群與天空的白雲融合到一起去了。

明子站在羊群中,心中含著得意、激動和驕傲。他儼然擺出一副小羊倌的樣子,仿佛他早已熟悉了這群羊,並能輕鬆自如地控製和指揮它們。他有時挺著胸膛站著,有時彎下腰去,輕輕撫摸著一隻在他身旁纏綿的山羊。此時,他心裏蓄滿了溫和與親密。

明子的一家人,朝鄉親們不卑不亢地微笑著。

這群羊撥弄了小豆村的人的心弦,發出一種餘音不斷的響聲。

父親說:“把羊趕回欄裏吧。”

明子跑到羊群邊上,揮動雙手,將羊群轟趕著。

羊群朝大堤下流去。當它們離離拉拉地湧動著出現在坡上時,遠遠地看,像是掛了一道瀑布,在向下流瀉。

小豆村的人們一直前呼後擁地跟著羊群。此時此刻,他們對羊群的價值還未進入功利性的思考,心中隻有一種激動和興奮,那是審美的。是因為那群羊那麼漂亮,又那麼多。他們曾見過河坡上有幾隻土種山羊三三兩兩地在啃草,沒見過這麼一大片羊,更未見過如此讓人著迷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