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1 / 3)

章節4

假王子

——〔德〕豪夫

奇怪的成衣匠

很久很久以前,在亞曆山大有一個忠厚的年輕成衣匠名叫拉巴坎,他跟著一位有名的師傅學藝。他是個非常勤懇的學徒。誰也不能說拉巴坎的手藝次,與此相反,他做得一手好針線。如果非得說他遊手好閑,那就是強奪理。但是,這個小夥子確實有些與眾不同。他常常是一口氣縫上幾個小時,直到連手裏的針都冒了火花,線也發出煙來。真有點兒不要命的架勢。可惜他更多的時間是坐著沉思默想,兩隻眼睛凝視著遠方發呆,樣子非常古怪。他師傅和別的學徒每見他擺出這副神氣,總是這樣說道:“拉巴坎又故做高深起來了。”

星期五那天,在教堂祈禱完畢後,別人都安安靜靜地回家幹活,拉巴坎卻穿著一身漂亮的衣服——這是他千辛萬苦節省下來的——走出禮拜堂,邁著高傲的步伐,在大街上來回走動。

如果他的夥計問候他一聲“祝您平安”或“老朋友拉巴坎你好”。他揮一揮手就算是另眼高看了,至多也不過是貴族式地點點頭。有時他師傅和他開玩笑說:“你是不戴王冠的王子。”他就會高興地說:“您也看出來了”,或者說:“我早就這麼想過。”

拉巴坎就在這種富貴的夢中一天天地享受著人們的尊重。師傅對他的這種傻勁采取了寬容的態度,因為他算得上一個好人,一個心靈手巧的工人。

試穿王子衣服

有一天,國王蘇丹的弟弟賽利姆從亞曆山大路過時,聽說裁縫師傅手藝很高,就讓人送來一套禮服,讓他加工一下。師傅把這個差事交給了拉巴坎,因為他是手藝最好的。晚上,師傅和夥計們都下班休息去了。一種克製不住的欲望驅使拉巴坎回到縫紉店,國王弟弟的那套衣服還掛在那裏。他站在那裏很長時間,把那套衣服看了又看,時而讚美金碧輝煌的刺繡,時而讚美呢絨的色彩。看來看去,越看越覺得心癢難捺,覺得非得穿一穿、試一試不可。穿上一看,可不,太合適不過了,就好像特地為他做的一般。

“我不也是一個王子嗎?”他自言自語,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師傅不是親口說過我像一個王子嗎?”

拉巴坎顧影自盼,一種想當一回王子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除了當王子外,他什麼也不想了。於是,他下定決心,要以這樣一種身份周遊世界,因為他覺得這個地方的人傻頭傻腦,看不出他的低賤的外表裏麵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這套華麗的衣服在他看來是仁慈的仙女所送。因此,他要小心翼翼地保存好這樣一件珍貴的禮物。他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憐的盤纏,趁夜溜出了亞曆山大城門。

一路上,這位新王子處處引起人們的驚異,豪華的服飾和威嚴的氣質,與一個步行者的身份一點也不相稱。當人們問他怎麼會是這種樣子的時候,他總是神秘地說,內中自有道理。後來,他覺得徒步旅行顯得很可笑,便花很少的錢買了一匹老馬。這匹馬很適合他騎,文靜而溫馴,從不給他添麻煩。但是如果一定要他表現一個出色騎手的架勢,可就有點兒勉為其難了。

真正的王子

這天,正當他騎著他命名為穆瓦的老馬漫步在大街上時,旁邊一個騎馬的靠近了他,並要求成為他的旅伴。那人說,有個人聊聊天,旅途可以大大縮短,這位騎馬人是位愉快的年輕男子,長得很英俊,喜好交往,很快兩個人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那個人談到他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也是和拉巴坎一樣,漫無目的地出來旅遊散心,他叫奧馬爾,是不幸的開羅總督埃爾菲·本的侄兒,受叔叔臨終委托,出門把一件事情辦妥,因此現在正日夜兼程。

拉巴坎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的真實情況,他隻是告訴奧馬爾,他是一個世家子弟,出門來隻是為了消遣消遣。

這兩個青年彼此相見恨晚,談得很投機,因此,他們結伴而行,一起向前走去。第二天,拉巴坎向他的夥伴奧馬爾打聽,他到底要辦什麼事。奧馬爾的回答,使他大吃一驚。

原來,奧馬爾從小就由開羅總督埃爾菲撫養,並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不久以前,埃爾菲遭到敵人的攻擊,連打三次敗仗,受了致命的創傷,在臨終時才向他的養子說明真相——他並非是自己的侄兒,而是一位國君的兒子。國君由於懾於占星家的預言,把年幼的王子送出宮廷,立誓要等到他滿二十二歲那一天才和他相見。

埃爾菲給了他一把匕首,但沒有說出他父王的名字,卻再三囑咐他說,下月是拉馬當月,初四是他滿二十二歲的日子,千萬要在這天趕到埃爾·賽魯雅赫石柱下麵去,有人在那兒與他接頭。石柱在亞曆山大的東邊,隔亞曆山大還有四天的路程。他見了對方,應該把匕首呈上,同時說一聲:“我就是你們尋找的人。”如果他們回答:“讚美先知,他保全了你。”——就可以跟他們走,他們會把他帶到他的父王那兒去。

拉巴坎聽奧馬爾說完這一切,不由得又驚又愧。從此以後,他用嫉妒的眼光看待王子奧馬爾,每一次想到命運的不公,他就禁不住怒火中燒——雖然這人已經當上了赫赫總督老爺的侄兒,命運卻還要給他以王子的尊榮;而他呢?盡管具備當王子的所有條件,卻隻讓他出身在一個微賤的家庭,過著平凡的生活,好像故意嘲諷他一樣。他把自己和王子作了一番對比,他不得不承認,王子長得確實很漂亮:一雙活生生和美麗的眼睛,彎彎的鼻子,溫文爾雅的儀表,總而言之,討人喜歡的外貌他都有了。可是,雖然他看出這個旅伴具有許多優點,但拉巴坎還是覺得,他無疑要比這個真王子會更得君王的寵愛。

這些念頭一直縈繞在拉巴坎的腦海中,一直到他在下一站旅舍裏睡著了的時候,還在糾纏著他。第二天他一睜開眼睛,看見睡在旁邊的奧馬爾。他睡得多麼香呀,可能正在做著美夢,享受他命中注定的幸福呢。

盜走王子的信物

由妒生恨的拉巴坎此時產生了惡念。他打算用詭計或武力,把惡毒的命運拒絕給予他的東西奪過來。王子腰帶上插著一把匕首,這是他回家的信物,拉巴坎趁他還在熟睡,輕輕拔了出來,準備刺向他的胸膛。可是,裁縫的心到底是平和的,一想到殺人的勾當,就害怕了起來。結果他隻劫走匕首,然後就吩咐店員備好王子的快馬。奧馬爾還沒有醒來,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全部希望已化為烏有,這位見利忘義的夥伴早已先行了好幾十公裏。

拉巴坎劫走王子匕首的那天,正好是齋月的第一天。

他知道,離在埃爾·賽魯雅赫石柱會麵的時間還有四天。

雖然到達該石柱所在地充其量隻需要兩天功夫,他還是加緊趕路。他擔心被那個真正的王子趕上。

到第二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埃爾·賽魯雅赫石柱已經出現在拉巴坎眼前。它屹立在一片遼闊的平原中間的一個高崗上。在兩三個小時路程以外的地方,就能看得見它。在這個時刻,拉巴坎心潮澎湃。盡管在這兩天中,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進入他要扮演的角色,可每想起此事還是使他有些害怕,可是一想到自己天生的王子扮相,他要冒充王子的決心又堅定起來。

埃爾·賽魯雅赫石柱周圍荒無人煙,這位新王子如果不帶足幾天的幹糧,就會由於斷糧而陷入絕境。他隻好把馬拴在幾棵棕櫚樹的旁邊,靜候遠方的命運。

冒充王子

第二天正午,他發現平原上走來了一隊馬匹和駱駝,而且徑直走向埃爾·賽魯雅赫石柱。這支隊伍停在石柱所在高崗的坡上,支起豪華的帳篷。整個隊伍像一支富有的總督或酋長的旅行團。拉巴坎知道,他所見到的這一大批人,是為他而不辭勞苦地趕到這裏來的。他恨不得當天就在他們麵前顯示出一個未來統治者的尊容,但是他克製住了這個欲望,因為要到明天早晨,自己這個偷天換日的願望才能完全得到滿足。

朝陽把這位過於幸運的裁縫喚醒,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這個時刻將把他從一個低賤的裁縫一下提升到國王的王子。他備好馬鞍,準備騎馬向石柱進發。這時,他感到自己做法有些不仁不義,這些想法使他痛苦。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幹也得幹。他的自尊心也悄悄地告訴他,他儀表堂堂,完全有資格成為尊貴的君主的兒子。在這些想法的驅使下,他鼓足勇氣,翻身上馬,催馬向前,不到一刻鍾,就到了高崗腳下。下馬後,他把馬拴在坡前的一棵矮樹上,摸了摸奧馬爾王子的匕首,走上高崗。

石柱下坐著一位老人,他的身旁站著六條大漢。這位老人白發蒼蒼,顯得德高望重,大有帝王氣派。豪華的錦袍、潔白的細羊毛鬥篷、光芒四射的珍珠寶石,都說明他是一個極其尊貴的人物。

拉巴坎小心翼翼地走到老者跟前,深深鞠了個躬,遞上匕首,說:“我就是您所尋找的人。”“讚美先知吧,他保全了你。”白發老人眼裏含著喜悅的淚花回答,“擁抱你的年老的父親吧,我親愛的兒子奧馬爾。”

良知未泯的裁縫聽到這些莊嚴的話語,心內受到了震動,懷著滿心的慚愧心情,不覺倒在了這位老人的懷抱之中。但是,由於獲得尊榮的地位帶給他的幸福感隻是短暫的一段時間罷了。他剛從老國王的懷抱中站起來,就看見一個人騎著馬,急急忙忙越過平原向石柱坡跑來。人和馬構成一幅奇怪的景象,馬好像性子很拗,不然就是已經精疲力盡,不願意向前趕路,勉強一步一停,走不像走,跑不像跑,馬上的人急得拳腳相加,拚命驅趕它前進。拉巴坎一眼就看出來了,來者正是他的坐騎和真王子奧馬爾。但說謊的惡鬼已經附了他的身,他決定放棄仁義和道德,硬著頭皮去維護他的偽頭銜。

馬上的人老遠就在招手。現在,雖然那匹馬步履艱難,但還是趕到了山腳下麵。他翻身跳下馬,沒頭沒腦地往山上跑。“等一等,”他喊道,“不管你們是誰,請等一等,不要上這個沒臉沒皮的騙子的當。我是真正的奧馬爾,那個該死的無賴用了我的名字!”

麵對這意外的變故,在場的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麵容失色。白發老人似乎特別駭異,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不知怎樣才好。拉巴坎強作鎮靜,說道:“仁惠的父王,不要受這個家夥的迷惑。據我所知,他是亞曆山大一個裁縫的徒弟,有點毛病。名叫拉巴坎,我們不要和他一般見識,還是寬恕他吧。”

奧馬爾聽到這番話都快被氣瘋了,他猛地向拉巴坎撲去,站在周圍的人急忙過來把他拉住。國王說:“真的,我親愛的兒子,這個可憐的人真的瘋了。來人,把他給我捆起來,放到我們的駱駝上去。我們或許能醫治一下這個可憐的人。”奧馬爾漸漸冷靜下來,流著淚向國王哀求:“我的心告訴我,您就是我的父親,我以我對母親的回憶向您發誓,請相信我吧!”

“唉,仁惠的真主啊,”國王回答,“他又開始說胡話了。這個人怎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呢!”說完,他拉著拉巴坎的手,讓他扶著他走下山崗。他們兩人騎上備有豪華馬鞍的高大的駿馬,走在隊伍的前列,領著大家穿越平原。不幸的王子兩手被捆住,綁在駱駝上。兩個騎馬人一直走在他身邊,警惕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國王就是伊斯蘭清淨派蘇丹薩烏德。他身邊長期沒有孩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個王子。他向星相家詢問這孩子的命運。星相家預言,在二十二歲前,這孩子有危險,要受到敵人的排擠。為了安全起見,蘇丹把這位王子交給他最為信賴的朋友埃爾菲·本收養。現在,二十二年痛苦的日子總算熬到了頭。

蘇丹把這些情況詳細述說給他的假兒子聽,對他颯爽的英姿和威嚴的儀容深表滿意。

他們進入蘇丹的國境後,每個地方的居民都湧上街頭,熱烈地歡迎他們,因為王子駕臨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傳遍了城市和鄉村。他們經過的街道都用鮮花和樹枝紮起許多拱門,房子上蒙著耀眼的五彩繽紛的毛毯,人人高聲讚頌安拉和他的先知,感謝他們賜給仁慈的國王和善良的人民一個這麼漂亮的王子。裁縫受到這樣的榮耀如同進入仙境一般,驕傲的心快活得飄飄然起來。

顯然,現在最痛苦的莫過於真正的奧馬爾了,他一直被綁著,身不由己地跟在隊伍後麵。在一片歡呼聲中,誰還會來管他呢?他應該是被歡呼的對象啊。成千上萬的聲音高呼著奧馬爾的名字。可是他,這個名字的合法主人,卻沒有人理會,至多隻有一兩個人問問,隊伍裏緊緊綁著的人是誰。押護人的回答在王子的耳朵裏響得非常可怕:這是一個害羊角瘋的裁縫。

最後,隊伍來到了蘇丹的首都。城裏已作好迎接他們的一切準備,那一種輝煌燦爛的景象,比其他任何城市都更加隆重。王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可敬的婦人,帶著宮中全體人員在最華麗的廳堂上等他們。廳裏鋪著一張大地毯,四壁裝飾著淡青羅紗,懸掛在巨大的銀鉤上,羅紗上麵點綴著金色流蘇和紐帶。

隊伍到達時夜幕已經降臨了。廳裏點著五彩圓球燈,照耀得如同白晝。大廳的後麵一部分更是光彩奪目,因為那兒設著一張寶座,王後正高踞在上麵。這張禦座是用純金作成的,鑲滿巨大的紫石英,下麵鋪有四層台階。四個最尊貴的王子掌著一把紅綢寶蓋,罩住王後的頭,麥地那大主教拿著一把孔雀翎寶扇為她護涼。

王後急切地盼望著她的丈夫和兒子。自從王子生下來後,連她自己也沒有再看見他。但她做了許多有意義的夢,在夢中見過她日夜思念的兒子,即使王子和成千上萬的人混在一起,她也認得出他。現在,迎接王子的隊伍漸漸近了,她已聽見隊伍的喧嘩,喇叭聲和號鼓聲夾雜著群眾的歡呼,馬蹄聲在宮院裏得得地響,來人的腳步聲沙沙沙地逐漸臨近了,廳堂的門開了,奴仆俯伏成行,蘇丹挽著兒子的手,從中間急急忙忙向王後的寶座前走來。

“王後,”他說,“我給你帶來了你念念不忘的人。”

王後打斷了他的話。“那不是我的兒子!”她叫道,“那不是先知在夢中顯示給我的麵貌!”

蘇丹嫌王後太迷信,正要斥責她幾句,廳門突然開了,王子奧馬爾衝了進來,看守他的人在後麵追趕。原來他奮起全身的氣力,掙脫了他們的手。他跑到寶座前撲身跪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要死在這裏,把我殺了吧,狠心的父王,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了!”當場的人聽了都大驚失色,一齊向奧馬爾圍攏來。王後也驚得花容失色。這時有幾個衛兵衝上來抓他,打算重新把他捆住。王後連忙走下寶座,喝道:“住手!這就是我的親生兒子,千真萬確,是他。我的眼睛雖然沒有見過他,但我的心是認識他的!”

衛兵隻得放開奧馬爾。可是蘇丹勃然大怒,暴跳如雷,高聲喊叫他們把這個瘋子綁起來。“這兒一切要由我決定,”他用專橫的聲音說道,“這種事也不能憑信婦人女子的夢幻,得根據確鑿可靠的證據辦事。”他挽著拉巴坎說,“這才是我的兒子,因為他帶來了我的信物,這把匕首。”

“是他從我身上偷去的!”奧馬爾喊道,“我把真實情況全部告訴了他,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反而利用它來陷害我!”蘇丹一貫剛愎自用,哪裏會聽他的話啊?他命令人趕快把這個瘋子從廳堂裏拉出去。自己帶著拉巴坎走入起居室去了。他和王後一塊兒生活了二十五年,一直很和睦,這次卻非常生她的氣。